容妙嫣的眼前闪过那道清逸的身影,泪水在她的眼眶来回打转,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程玉离开的日子很短,他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
那一日,容璟明明答应她放过程玉,然而她在永华宫内等到的,却是一具失去呼吸的尸首。
这个男人,是一个没有心的帝王。
容璟平和的看着容妙嫣眼中的泪光,倏忽,唇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至少他还有一个足够骄傲的女儿......懂得隐藏自己的恨意,足够心狠无情。
这药选的也很好,很疼,疼得让他格外清醒和理智,就是太苦了一些。
只是......仅仅如此,还不够。
容璟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他知道那些文武百官说的大道理,可是他就是不愿遵守。
容璟甚至知道,若他徐徐图之,若他心怀善念,放过那些人,那些人也会放过他。
但每当他如此想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便有一个声音在盘旋不停的告诉自己,若不想死,便不能心软。
他们和他一起痛苦,他才能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容璟至今仍清晰的记得,少年时他怒杀一名苏家旁系的贪墨之臣之后,得到的,却是一天一夜的噬心香。
从那以后,容璟就习惯了噬心香的味道。
他觉得,这天下已经烂透了。
既然天下人,人人自私自利,为自己而活,那他这个皇帝,为何不能如此?
他要将权力与人心玩弄于股掌,他要报复容寰临死前对他说的话,他要向他证明,他不比任何人差。
然而,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容璟捂着胸口,胃部翻涌作呕,喉中泛起苦涩。
他知道,这大概是宁安那药的药效。
如果他还坚持着少年时的想法意念,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但若让他重活一次,他仍旧会如此选择。
他的确很累了。
只是,宁安,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容妙嫣看到容璟的笑,呼吸一窒。
“为何要笑?”
容妙嫣一字一顿的询问,她的心口像是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生起丝丝缕缕的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容璟仍旧淡然的看着她,哪怕五脏六腑都像移位般疼痛,他也只是轻轻地皱起眉毛。
他未冠的墨发倾泻在赤色龙袍上,衣袍似血,长发如墨,漆黑的瞳仁轻轻扫过去,如摄魂的妖。
容妙嫣咬住下唇,刚才端着八苦毒的手隐藏在素色衣氅的袖中,死死攥紧成拳。
涂着妃色蔻丹的指甲略长一些,陷进了掌心,鲜血沿着手掌的纹理渗透蔓延。
不疼,
她告诉自己。
眼前的人,是她的杀父仇人,是母亲悲剧的根源,是害死程玉,害大燕陷入混乱的罪魁祸首——
她的呼吸凝滞,须臾,容妙嫣尝到了血的滋味。
最终,一滴豆大的泪珠仍旧无法控制的从她的眼眶滚落,那眼角的泪痣染成绯红色泽,好像要随着眼泪一起滴落。
“朕在笑,笑你如此心狠,只是因为一个奴才,便杀父弑君,谋朝篡位。宁安,你今日杀了朕,却变成了另一个朕。”
容璟将眼中深沉的情感隐去,再一次抬起眸时,眼底是容妙嫣看不懂的深沉,语气却带着嘲讽与魅惑。
他素白的唇张阖,说的每句话,都像让人恐惧的诅咒,烙印到她的心口。
唇瓣的疼痛让容妙嫣回过神,她听到“谋朝篡位”四个字时候,内心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踉跄着,直到背脊触及到冰冷的墙面。
蓝奴上前一步,想要搀扶住她,她却已经依靠着墙壁,双眸失去了色彩。
容妙嫣低下头,她看见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
“不要抖了......”
容妙嫣低声命令,双手却不听使唤。
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掌纹清晰细腻,指腹有提笔写字而产生的薄茧,掌心,是自己指甲刺破的血痕,星星点点,像是被狸猫挠过。
可是渐渐地,这双手在容妙嫣的眼里,变成了可怖的血红色。
她睁大双眼,恐惧像一只大掌,将她的心脏攥入其中。
自己,
竟亲手毒杀了容璟。
亲手杀死了她叫了十七年父皇的人。
这手上,沾染着一个皇帝的血。
容妙嫣浑身发软,只能倚靠着墙壁站立。
她觉得容璟是个疯子,可是自己,好像也要疯了!
为什么他要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绝不会......不,她会,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人,有朝一日,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两人的脚下发出细微震动,一声巨大的轰鸣从远方传来。
宫门,
破了!
顾澜,容珩,还有秦正笏,他们要来了。
容妙嫣瘫倒在地,捂住自己的心脏,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面容,从那被诅咒般的恐惧中一点点脱离出来。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惨白的面容一点点涨红,眼中的泪水滚落。
许久,容妙嫣抬起头,直视着容璟的双眼。
“不,我永远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
她悲哀的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平静:“容璟,你以为什么才是为君之道,你根本不配做这个皇帝。”
容璟的眼底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笑,随即,他的声音更加嘲讽:
“宁安,你不会真的以为,朕死了,你就能成为新君吧,你不要忘记,你是女子,谋反的是容珩,从此以后,他会成为大燕的主人,而你则会背负弑父罪名,被新君问罪。”
他慵懒的倚在龙椅之上,面容如新雪般白。
容妙嫣喉中鲜血哽咽,她的表情越来越沉,眼神却越来越亮。
杀容璟,是为了不负程玉,为了给父亲报仇,为了让母亲心安,更为自己心里无法抑制的刻骨恨意;
而她的心愿,是要国家昌盛,万民归一,是守护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苍生,用她的方式。
这是两件事,一个是她的前因,一个是她要走的道。
从踏入这座宫殿之后,她明明就已经想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