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川的夜永远含着淡淡的潮意,扑面而来的水汽暗流涌涌,天地间似乎永远自带一层半透明的雾障。
周北南游鱼似的自天光水影间钻出。
他将脑袋上的水珠抖开,又伸手把一条白鳞的肥鱼凌空抛到岸上,就意兴阑珊地躺靠在近滩的一块岩石上,仰头望向卧兔儿似的月亮。
他刚想歇口气,便听后头传来一句温煦的问询声:“北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周北南本来在想自己的心事,闻声一惊,一肘没搭好,又滑进了水里。
他回过头去,只见曲驰站在岸边。
踩过两下水,周北南便自海中浮起身体,朝岸边游来:“一个人出来遛遛。”
“我看你总是心不在焉,是心情不好吗?”曲驰道,“今日是你生辰,你总不在席上,弟子们也不尽兴。”
“我不在他们闹得才开心呢。”周北南满不在乎地自海中走出,只着一条湿漉漉的茶色绑腿裤,大片大片水亮的肌肉在月光下薄薄生光。
他拧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道,“别管我。你去吧。”
曲驰性情随和,周北南既说无事、不需作陪,他也不强留在此处,叫周北南不自在。
临走前,他看向被周北南抛上岸来、犹自拍打着尾巴的肥鱼,若有所思。
周北南捡了一股被晚潮冲上岸来的水草,拧成一股,把那鱼唇穿起。
但是做完这一切,他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和那白滑的鱼眼睛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周北南也不知跟谁生闷气,闷声嘀咕道:“……可真够傻的。”
话音方落,他便觉得足下影子被一道炫光扯得老长,仿若有一片星辰被猝然打碎,簌簌然落下。
周北南扭过头去,才听得远隔着百丈之海的大陆小镇里有闷闷的火药炸裂声响起。
那声音并不大,但那在低空绽开的飞珠星花却熟悉得让周北南双眼发亮。
第二枚烟花旋转入天,落点却低了许多,在低空千系百结,琉璃火燃于未央天,彩云纷纷,别有轻妙。
不等第三枚烟花入空,周北南便提起了鱼,将脱在岸边的一应衣物草草套上,连发上水珠都来不及沥干,便急急唤来长枪,渡海而去,直奔那名唤“临津”的小镇。
他今日本就有些预感,自己的生日,徐行之不会不来。
现如今看到远空熟悉的烟花,周北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临津镇临港,乃通达四方之处,能栖身的客栈不少,若是一一找去,怕是要类似。好在今日非年非节,哪一家点了炮仗放过烟花,只需问过几家商户便是一目了然。
周北南一路打听着,走到一家客栈,向老板询问,果然得知有两位出手阔绰的公子把整个客栈尽包了下来。刚才他们去屋顶放了三枚烟花后,其中一位公子就下了楼来,说是如果有衣着光鲜的仙门公子来寻他们,便先去楼上随便一间房稍事等候,他们随后就到。
周北南不疑有他,把手里的鱼随手丢给了那老板:“烩一锅汤去。”
瞧清了手里那条仍有活气的白鳞鲈鱼,老板吃惊不小:“公子,这海鲈鱼不少见,可这白鳞的鲈鱼着实稀罕得紧,一条都能卖出五十金去。我们这小店客栈的厨子怕是调理不好……”
周北南急着去见徐行之,哪儿顾得上同他饶舌:“按最简单的方法做,白灼烩汤即可。”
说罢,他一撩长袍,赶上楼去。
穿过楼梯口时,周北南只觉身体宛如穿过了一道软流屏障。
此处设有一道透明灵壁,凡人自是穿不过的。而
刚踏过这道关隘,周北南便闻听从楼顶之上传来了细微的低吟,衔口吮舌,靡靡之声,不绝于耳。
周北南虽未经人事,但也晓得这是什么动静,当即面红耳赤,羞愤得差点一脚踏空摔下楼梯去。
这客栈中既然只有徐行之与孟重光两人,那么这声音是由谁发出来的,便不言而喻了。
周北南随便寻了一间亮着灯的卧房把自己关在了里头,无奈那阴阳之声着实不小,听着那隐隐的响动,周北南臊红了一张脸,屁股上跟戳了把棒槌一般坐立不安。不知煎熬了多久,他才见房门自外被推了开来。
徐行之鬓发皆乱、前襟微敞地走在前头,一瞧见周北南就哟了一声:“北南,来得这么快?”
没打过照面前,周北南打死徐行之这个不要脸的心都有了,可一见到那张脸,未及开口,周北南的心就先软了七分,剩下三分,也在看到他戴有一只薄手套的右手时融化了个彻底。
不过周北南的口气倒是一如既往地邦邦硬:“还活着呢?”
徐行之笑答:“没死。”
这一笑,周北南便看出了些不同来。
若在以往,徐行之定是要哈哈笑着上来勾住他的肩膀,亲热地问上一句“你舍得我死吗”,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嘲弄自己的机会,贱皮子的模样叫人想上手抽他。
……他终究是不一样了。
思及此,周北南更是心软。
徐行之行至桌边,想要坐下时,撑在桌面上的双臂微微一僵,唇角撇起了一个不大舒适的弧度。
孟重光眼疾手快,递了个软垫来,就手搀住他的手臂,送他安稳坐下。
看这二人互动,周北南哪里还瞧不出端倪,瞪着徐行之一个劲儿咽口水。
徐行之问他:“怎得就你一人来了?”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道:“噢,我把四门的弟子都喊来,一块儿来看看你和孟重光的好事情?”
徐行之天生一副厚脸皮,竟还不以为耻地笑了笑:“重光,你下去,我与北南单独聊一聊。”
孟重光看了周北南一眼,抿一抿唇,表情不大高兴,但还是乖乖听了吩咐,起身下了楼。
他一走,周北南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道:“我说,你都放过烟火叫我过来了,你们俩怎么还……”
徐行之忍俊不禁。
近来孟重光总算是尝到了做这好事情的甜头,食髓知味,总小奶狗似的勾缠着他,一天两三次地要。至于徐行之,缓过了开头一两次的不爽快,近来也越发觉出做这事情的好处,半推半就便随了孟重光,任他胡闹去。
刚才放过烟火,孟重光眼见漫天光焰,甚是漂亮,便又起了兴致,口口声声哄着徐行之,说想试试看不一样的地方,还一边扯着徐行之的衣裳,一边有理有据地撒娇道:“周师兄他看见烟火,换好衣裳,从应天川过来,再一家家打听到这里,速度定然快不了……”
徐行之被他缠得浑身软热,向后捏着他的腰道:“这时候你怎么这么精?”
孟重光亲着他的头发,保证道:“师兄,我尽量快些。”
徐行之只觉这小王八蛋天生克自己,自己总是对他硬不起心肠来,此番又是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了,二人又是一番偃卧推深,好不自在。
在碧空银月之下,一切濯濯如洗,此处屋顶又与旁处建筑高低无差,只要对面有人推开窗户,便能瞧见这里的一派春景,是以徐行之只得将惊呼声咽了又咽,硬生生逼红了一双眼。
明月在天,慈悲又温柔地看着这两个末日狂欢着的青年。
坐回房中,徐行之左手提壶,将热茶一线注入碗中。
周北南知道,这问题自己就算问了,也得不出什么体面的答案来,索性摆摆手作了罢。
徐行之把茶碗推过去:“把雪尘与曲驰叫来就行了。”
“我来得匆促。”周北南接过茶碗捂在手心,“况且,曲驰现在大概与雪尘在一起,我若要叫曲驰,必定得牵扯上雪尘。雪尘这人性格你也知道,他若是来见你,定然是没问题的。可是……”
徐行之见他支吾难言,便替他答了:“知道知道,重光是天妖,是不大方便。。”
温雪尘对非道之人向来不假辞色,重光现在又正粘乎着他,两人见面怕也是会横生龃龉,倒不如不相见。
周北南轻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揉捏着衣角。
他不叫温雪尘来,实际上是因为直至今日,温雪尘仍坚定地认为清静君之死与孟重光脱不开关系,还在私下吩咐过清凉谷弟子,若是发现孟重光影踪,通禀回来,定杀不赦。
他本想实言以告,但话出口便拐了个弯儿:“不是。他正陪着小弦儿呢。小弦儿……她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