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徐行之记起自己在与师父离去前徐平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念一动,伸手挽住徐平生胳膊,“我与元师妹……”
“你不必解释什么。”听到此名,徐平生似是想起了什么并不愉快的事情,刚才稍有松动的神情又绷紧起来。他打断了徐行之的话,口吻微讽,“……这么多年,倒是辛苦你为了我一直对元师妹避而远之了。”
徐行之不想徐平生竟会说出这番话,愕然道:“我对元师妹从无……”
徐平生别开脸,振袖拂开他的手:“我说了,不需你多作解释,同样,我也没有沦落到处处要你相让的地步。请你以后少在外人面前谈及我,多谢。”
徐行之有些懊悔。
本来还算和平的一次对话被他搞砸了,早知道不提如昼,倒能皆大欢喜,说不定还能拉着兄长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天。
好在他足够心大,万事烦扰他都不会超出一刻钟的工夫。
徐行之莽撞中修得元婴之体,此乃风陵山之盛事,理当庆贺一番。
离徐行之熬夜抄经仅隔了两日,清静君便单为徐行之召开了一场庆贺大典,丹阳峰和应天川均送了贺礼来,而清凉谷的贺礼则是由温雪尘亲自送来。
前几日徐行之遭雷厄,他未能寻得徐行之,心疾发作,被清凉谷弟子护送回赏风观后又紧急返回谷中治疗,过了这两日,身体好些了,便趁盛会之机,前来风陵山登门拜访。
按温雪尘的说法是:“看看你死了没有。”
徐行之换上了唯有在风陵山盛典时才会上身的严衣锦袍,贴身吉服勾勒出极平滑细瘦的腰线,腰间环珮,腕上覆铃,衣衫的清白之色也无法将他浓秀飞扬的俊逸神采压下三分。
只要不开口,他便是世上无双的白玉公子。
看见温雪尘到来,他浅笑着摇扇而至:“温白毛,送了什么呀。”
“一双珊瑚玉树,十数种丹药,还有一对青蝉炉鼎。”温雪尘仰头望他,微微蹙眉,“低下来。领子都未整好,不像样子。”
徐行之笑嘻嘻的:“口气真像我爹。”
温雪尘不接他的话茬,只微微露出笑容来,望着那比自己还小两岁的人,意气昂扬,煊赫如火,多年过去仍是一副洒脱的少年气度,着实令人歆羡。
典礼进行得十分顺遂,徐行之执笏持扇,步步登上青竹殿前的高台,受玉冠,着玉带。清静君将玉带披覆在他颈间,温和地执住他的手腕,将绑缚于他腕上的银铃也一并捉入手中,将他从地上牵起。
徐行之略有诧异:“……师父?”
本来安坐于座位上的广府君本来便觉得此等典礼略有逾制,甚是不解,但见清静君如此庄重的动作,他心中登时清明了六分。
……师兄莫不是想借此机会,将未来继承风陵山主位之人定下?
徐行之?怎么可以是徐行之?
坐于客位之上的温雪尘倒是神色安然。
清静君向来疼宠徐行之,四门皆知,此回他元婴之体已成,风陵山未来山主非他莫属。
此结果本在他意料之中,他特来拜贺,不过也是想看一看徐行之那错愕难言的神情,定然有趣得很。
当清静君摆出这般严肃姿态、引着他走向台中时,徐行之已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准确说来,自从那夜清静君在通天柱上刻字,徐行之便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小声道:“师父,不可。风陵山主之位我着实受不起,广府君仍在其位,合该是他……”
清静君温声道:“师弟适宜辅佐,却太过古板,不宜担主位之尊。再说,我都能胜任山主之位,你又有何不可。”
徐行之对山主之位并无兴趣,然而已被架上高台,退无可退,就连看上去颇有微词的广府君也在神情几度变幻中露出了“认命”的表情。
徐行之眼见大事将成,只得微叹一声,目光自然下落,恰与孟重光四目相接。
孟重光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崇慕与温柔叫他心尖轻轻一震,徐行之不自觉地便对他露出微笑。
若将来能够成为山主,能庇佑孟重光与九枝灯一世平安喜乐的话……
正想到此处,座下突然有骚动传来,徐行之循声望去,不禁勃然变色。
——原本身列弟子行伍之中的九枝灯竟不知何时白了面色,摇摇晃晃地单膝跪下,捂住额间,难忍地低喘不止。
在他眸间隐有血丝散开、浸染、盘绕,把那一双冷淡的黑眸燃成一片痛苦的火海。
不知是谁失声唤了一句:“魔道!九枝灯的魔道血脉觉醒了!”
徐行之的心剧烈一震,随即朝着黑渊里沉沉堕去。
二十余年,九枝灯均未觉醒的魔道血脉,竟然在今时今日……
徐行之一把甩开清静君的手,纵身飞下高台,一把将痛苦难言的九枝灯揽入怀中。
九枝灯体内宛如烈火烹油,骨肉烧得吱吱作响,他偎入徐行之怀中,把脖颈竭力朝后仰去,挣扎大喊不止。
他向来隐忍,不是痛苦到无法忍受的境地,绝不会失态至此!
魔道血脉,妄识万千,随业生身,于魔道中人来说本是天生就该有的,然而九枝灯之所以被魔道视为废人,送入正道为质多年,就是因为他身为廿载亲子,却多年未曾觉醒魔道血脉。
此脉与正统道修截然相反,经脉功法运行皆为倒逆,越早觉醒,便越能少受苦楚,九枝灯修行多年,体内经脉已成,流转如珠般顺畅,此时突然觉醒魔道血脉,绝对是凶险万分的厄事,若无高人在旁疏导相引,必然会全身经脉逆行,筋骨炸裂而亡!
徐行之几乎未曾犹豫分毫,便引渡真气,潜入九枝灯经脉之间,正欲替他梳理经脉、导气引流,便听得他怀中的九枝灯拼尽一身力气,抱头惨声叫道:“师兄,我宁可死也不入魔!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他悲凉的声音在青竹殿前回荡,引得众弟子纷纷垂首无措,面面相觑。
徐行之心弦大震,垂下手去。
他耳力极好,能听到九枝灯的悲泣,亦能听到他血脉逆行的煎熬之声。
这是他从小带大的孩子。他很少对自己提出要求,而今次他提出,要让徐行之坐视不理,任他在自己怀中死去。
……这是他的哀求。
徐行之拥紧了九枝灯,怔愣片刻,便拥他入怀,腾跃而起。
一声唿哨之后,“闲笔”化为流光玉剑,将二人承托而起。
广府君失色道:“徐行之!这是你的元婴大典,你要去哪里?”
……不只是元婴大典,还是继任大典。
一个小小魔修质子的血脉觉醒,不该成为打断典礼的原因,只需放任片刻不管,他就能经脉逆行,暴毙而亡。
然而徐行之竟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转瞬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他将九枝灯带走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广府君怒喝数声不得,惊疑交集地望向清净君:“师兄!徐行之他把那个魔修竟看得比他的继任之式还重——”
清静君遥望向徐行之的背影,并不惊讶,也并不恼怒:“……不是他的错。”
不是徐行之的错,也不是九枝灯的错。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只是天命所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