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更是混沌不明,刚刚在车上听说司令部的头儿姓容,哪里知道非‘容’乃‘戎’,更不知道面前这位容司令口中的‘四爷’是何许人也,她只晓得面前这位就是金鹤仪的乘龙快婿容司令!于是隔着面纱细细地端详这‘容司令’!
好司令!头大如鼓,眼大如铃、口大容拳,鼻大容蒜!年龄至少四十,身高至多六尺!
苍天唉!
如花似玉的金鹤仪唉!
心中长叹二声,三公主糟心不已。
……
罗副官见三公主神色有异,想是旅途劳顿,好在市长夫人也提前考虑到这一点,故将‘欢迎晚宴’定于第二日晚间再举行,抵沪头一日是没有任何派对安排的。
两位贵宾在众人的簇拥下住进“八音竹园”正中的那所乳白色花园洋房后,市长及市长夫人、领馆理事及夫人也不再取扰,纷纷告辞散去。
罗副官是最后离开的,之前安排好的保卫工作和后勤工作此时又重新做了部署,虽然“八音竹园”本身就是军事管制地,但为了妥善起见,还是由隔壁的司令部调来几支卫队临时驻扎,负责巡视工作。
部署完毕,看看时间尚早,他驾车去了57号,打算去向四爷汇报情况,怎料四爷仍然不在。去庶务科找四爷司机,没进门便看见司机正在喝茶看报,他没有上去询问,四爷遇刺后格外谨慎,外出时不通知警卫也不用司机,一律自己驾车。
可是今天四爷是有一大堆公务要处理的,不会莫名走开啊?
正在纳罕间,却见廖生夹着一袋公文远远而来,二人寒暄一句,罗副官问说可曾见着四爷,廖生说:“四爷去“竹园”了。”
罗副官一愣,说:“我刚从那边过来,我怎么没见着?”
廖生拔了一支烟给他,说竹园那般大,遇不见也正常,不过转而又说:“四爷该是在后园吧。南京来了几位同僚,还有一个外国人,据说是四爷在德国时的旧友!三点的时候就过去了。”
罗副官也不耽搁了,与廖生对了个火告辞,作速去“八音竹园”。
八音竹园的后园有一道宽敞的后门,可以进车,后门钥匙只四爷有,所以他若从后门进去,是连竹园的传达室也未必能知晓的。
罗副官想今天做的事情尽是费力不讨功,先是安排好的饭店及警力全数取消,后又麦草遍寻四爷不见,怎知四爷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作速赶去,但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西天彩霞绚烂,气温渐觉温柔,午后的毒热一过,人人都格外精神些个。
三公主沐浴一番之后,寂寥无趣,抱着一只叫‘珍妮’的雪白的毛毛狗走出洋房,放眼一看,绿树流披,满园翠色,好个清爽之地。
来时在汽车上听仰倪少爷说这‘八音园’有皇家园林般阔大,上海人惯叫它‘淞沪后花园’,此时望去,竟真是漫漫绿无垠,汪汪花如海……
闲步至后院碧水泉时,回首一望,竟记不真来时路,对此倒也不忧,虽然不曾带丫头出来陪伴,但是远近兼有园丁点缀,不愁返不回别墅。
独自继续漫行,听着淙淙泉音一路向里,先是一带丛林,又见一汪清溪,溪上一道竹筏,对岸两把竹椅,仆妇席地编着竹管、园丁傍溪撑着竹排,极目远眺,竟又是竹林深深。
这才想起来,这花园本就叫做‘八音竹园’,顾名思义,竹,才是这园子的主景。
果然,放足而行,远近皆是汪洋般的竹林,一脚踏进去,顿觉红尘荡尽、疲劳无踪。好一个清凉世界。
风过竹林,苏苏有声,她不由轻轻阖上眼睛,体味清风拂面的清洌缠绵。
可是隐约的,有朗朗笑语声穿水渡林而来,抱着‘珍妮’循声走去,却见林深处有一重花瓶式角门,由门而入,先是弯弯曲曲的花墙走廊,转弯不下五六回,才现一汪池塘,池内一泓碧水,镜子一般清亮,绕过池塘,又是一座八角门,转过此门,才见一座朝南的水阁。
水阁三面开窗,人语更加清亮。
她抱着珍妮上前,伏到窗槛上看去,才发现这水阁只是一道做成竹窗式样的屏障,里边并非屋宇,竟仍是漫漫竹林。
只是此竹林非彼竹林,是经过人工修葺的,显得干净明亮,竹林中央辟出一方绿地,三位男士席地而坐,高谈阔论。
她远远望着不能看清面貌,但大致辨得清上首是一位黑衣外国人,左首是一位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右首较为明亮,乃一袭白衣,虽眉貌不清,却也看得出俊逸非凡,仿佛一位白衣秀士。
正眯眼细看,那白衣人忽然一顿,仿佛觉出周边有异,立刻转脸,照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这一看,让三公主怔住了。那张脸,蓦然让她想到法国经典电影里的那类不食人间烟火、却又魅力四射的男士的脸。
白衣人跟另外二人说了句什么,起身向她而来,近前后,问:“是谁?”
她有些出神,呆呆道——
“是泥泥。”
“妮妮是谁?”
“是卢庭芝的女儿。”
空间里有一阵静音。
后来他说:“失敬,卢小姐!”
可是她说:“那么你是谁?”
对方没有说话,后面有脚踪声踏着竹叶向她走来,并唤:“四爷。”
回头一看,是罗副官。
罗副官匆匆跟她点了个头,然后向那人说:“四爷,卢夫人意欲住在军方地盘,因为是临时决定,没有联系到您,属下……”
四爷说:“无妨,带卢小姐去吧,这里曲折,仔细卢小姐迷路。”
罗副官立正:“是!”然后说:“卢小姐,请。”
三公主见白衣人就要离开的样子,不甘心,脱口就问罗副官:“四爷是谁?”
四爷正要走,但见罗副官张着嘴愣在那里答不上话来,便索性自己说了:“四爷是戎长风!”
说罢,去了。
……
三公主一动不动,身后的罗副官等了一时,后来终于说:“卢小姐,请。”
三公主这才仿佛回神,缓缓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他,忽然的,她给他来了灿若春花般的一笑,然后昂首走了。
罗副官怔了一下,仿佛这时才意识到没有戴面纱的三公主是位极美的女子,一对吊梢眼下是挺翘的鼻子,面相虽是高傲的,眼神里却散着一股天真。尤其刹那露出一笑时,眼梢向上一扬,简直灵异。
沿竹林小径向别墅返回的路上,三公主总算想清了戎长风是谁,她问身后的罗副官:“你们四少奶奶明日参加晚宴吗?”
“不巧得很卢小姐,四少奶奶受了脚伤,明日不便赴宴!”
“哦……”三公主说,“我们认识。”
她一面说着一面轻灵地走着,她的走法是外国少女的走法,腰肢不扭也在扭,并且一只手总要去逗一逗路过的竹叶。
仿佛竹叶是只小鸟,她美丽的白手随意挑逗它们一下。
罗副官戎装笔挺地随在她身后,感觉有些辨不清这种女孩的血统。她梳的是外国式卷发、穿的是路易十四时期的宫廷长裙,上身紧而窄,腰身收成细细一束,下面却忽然膨胀,以至于造成屁股夸张地翘起来的视觉效果,裙摆上面有大量褶皱和花边,点缀着无数丝绸打成的花结。非常华丽。
罗副官从后望去,就简直有些眼花。
这种衣服,只在外国名画中见过。
·
月儿这一天在西点店待到暮色四合才起身,接下来的行动都理顺并设计好了。
她要出击了。
回戎公馆时,她多给了黄包车夫几块铜钿,并抄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递过去,嘱咐车夫在今晚十点钟打这个号码,按照她事先准备好的话复述在电话中。
晚餐后奶娘照旧来帮月儿热敷臀部的淤青,这时电话响了,奶娘接通后,听对方说是三爷的经理人打过来的,便拉了电话线递给床上的月儿。
月儿替三爷兼顾财务事宜,经常有账房或者交易所的电话打来对账,奶娘已经习以为常。
不知对面说了句什么,月儿突然从床上起来:“什么?电报局最近有行动?具体什么时候?好,我晓得了。”
挂了电话,月儿一边下床一边说:“姆妈别要敷了,我去一下文强那边。”
“这大半夜的,莫要乱跑了,淤青很重,走道吃力,有什么事让文强过来不成么?”
月儿看看窗外浓夜如墨,说:“好吧,我也着实不济得很,侬去告诉文强,就说我有事相商,让他来三爷书房。”
她说着起身,穿好衣服往三爷书房里去了,文强很快也赶来了。
她说电报局为了规范民间无线电的使用情况,下令对英租界的商务电台进行突击检查,保险起见,澹台那两部电报机要尽快藏起来。
文强话少,藏就藏,可是,藏哪儿呢?
月儿指了指地下:“这下面呢?”
文强想了想,认为可行。
戎公馆这座山寨国府大院的建筑,多数都置有地下室和地下通道,据说是因为戎老爷打过仗的缘故,觉得这种设计很酷,在兵法上有利。月儿的脚下就是一间地下室,和西角楼那间格局大致相同,但因为设在三爷书房的下面,所以它的隐秘性更高。
文强听月儿说电报局的突击检查持续一周,这一周里不定什么时候会赶来,于是当即便行动,将两部电台搬进了这边的地下室。
忙完后已近零点,月儿坐在梳妆台前发呆,脑子里反复地推演着这次计划的每一种可能性,敌人谨慎敏锐,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这时奶娘端来燕窝,月儿接过说:“姆妈早些休息吧,少吃一口燕窝也不会怎样,何必折腾呢?”
奶娘笑道:“孩子话,你如今有了身子,滋补品可是要多吃的。”
月儿不再言语,一勺一勺地将燕窝吃了下去。
傍晚找借口跟文强讨了一种解药,刚才已经事先服用了,不知药效如何,所以这碗燕窝还是尽量少吃,好在她向来食细,吃汤如小猫抿食、吃菜如游鱼唼喋,此时用得慢些,奶娘也不疑有他,一径拧着小脚去关窗了,口中絮叨说:“新玻璃装得严实着呢,囝儿不消再想昨夜的事,用完燕窝好生睡是。”
月儿道:“姆妈陪吾好么。”
之前在福开森小公馆时,遇上四爷不在家的下雨打雷天,奶娘就陪她一屋睡,此时她提出来,奶娘哪有不答应的理,月儿趁她回卧房取被子的当口,飞快下床奔入盥洗室,把燕窝倒入马桶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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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事先服了解药不至于直接昏睡过去,但月儿还是有点昏昏沉沉,为了防止自己睡着,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老座钟的钟声,午夜两点的钟声响起时,奶娘轻声呼唤她,她下意识作出沉睡的样子,之后便听见开门关门声,她在一片浓黑中缓缓睁开眼睛,果然,贵妃榻上已经空空如也,奶娘行动了。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黑蒙蒙的天花板。奶娘很快就该坐在地下室那两部电台前,戴着耳机,发着电报……,这个画面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奶娘的形象对应,如果没有记错,奶娘今年五十有二,官名吴默莲,打月儿记事起,她就在身边了,朝夕相处十多年,十多年啊……
窗帘上偶尔有手电筒的亮光划过,那是马弁在夜巡,昨晚她的卧房出事后,安保增加了人马轮流巡夜,外面守护的铁桶一般,而洋房里却毫无防备,加之地下室隔音效果非凡,尖利的发报声竟仿佛被消音了一般,简直让奶娘的行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一刻钟后,奶娘回来了,轻轻打开门,在月儿床头张望了一下,然后蹑足去贵妃榻睡下。
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奶娘起身穿衣,奶娘律己,这是她一贯的起床时间。正要出门,月儿却发起了梦呓,眉头深蹙,嘤嘤咛咛地说着什么,而后惊呼一声坐了起来。
奶娘走回来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怎么了?做噩梦了?”
月儿惊魂未定,抓住奶娘的手说:“姆妈,不好了,有人从窗户闯进来了,不对,是电报局的人来了,跟文强抢电台……”
奶娘晓得这是魇着了,安慰道:“不消怕,做梦罢了。”
月儿靠在奶娘怀里还在喃喃自语,外面响起的钟声将她惊醒,她回过神来,从奶娘怀中起来:“几点了?”
“六点,再睡一会子吧。”
月儿撩开绸被下床,“我要去看看文强那边的情况,夜里睡得太沉,也不晓得电报局有没有突击检查。”
奶娘还想再劝,叵耐月儿一向性急,哪里劝得住,穿了衣服便往西角楼去了。
月儿进门时,文强已经在客厅的茶几前卷烟了。月儿匆匆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奔地下室。录音设备仍在工作状态中,月儿来不及坐下,迅速戴起耳机回放录音,一段长长的寂静之后,耳机里终于出现了蜂鸣声。
月儿紧张地握着纸笔准备抄录,休眠九个月的‘老手电台’,终于在昨晚由奶娘启动了。
“滴滴滴滴、哒滴嘀哒,滴滴滴,哒哒,滴滴滴,哒哒,滴答,滴答答滴……”
一条电文发出后,电台进入休眠状态,月儿晓得这是奶娘在等候小白的回应,果然,一分钟之后,小白回应了,滴滴两声,非常简短。
之后,两部电台再次进入休眠。
月儿这才落座,伏案破译刚才抄录的两条电文,小白的内容好破译,是‘猪肝色鞋子’。
而老手的那条让月儿犯了难,除了最后一句看得懂之外,前面和中间的内容完全不明其意,分明是规规整整的汉语句式,但却形同天书!
月儿的心沉了下去,昨天她还寄希望于结合敌人的历史电文来分析内幕,但现在看来,她想得太简单了,敌人的这套密码属于少见的高密,如果没有料错,这就是师兄当年提过的一种叫做‘密+人’的加密方式。
所谓“密+人”,即用密码本破译后的电文文字,要根据某个公式重新排列组合后才是原文。
月儿大失所望,她再次拿起自己破译的电文试图寻找出它的排列公式,最后终于零零散散拼凑出一条消息:女/三房/尽快交付
是什么意思?把一双猪肝色布鞋交付给某个女人?那三房又是什么意义?
谜底最终是由奶娘解开的,从西角楼回主楼时,月儿看到奶娘正在和一个丫头晾晒衣服,突然间,她的心狂跳起来——奶娘穿着一双崭新的布鞋,不是别的颜色,正是猪肝色!
恍然大悟,那条电文的意思是:尽快把东西交付给三房的女性!暗号是猪肝色鞋子。
月儿大脑飞速旋转。
他们要交接什么东西?
势必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奶娘今天就穿上了猪肝色布鞋!他们在抢时间!
怎么办?
截留那个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做到既截留,又不打草惊蛇,让奶娘这枚棋子继续发挥作用?
月儿立在后窗的纱幔后凝视奶娘,一个计划浮上心头,只是,真的要这样吗?她不觉攥紧了手中的纱幔,这个计划太狠,她有些犹豫,或许奶娘是被迫加入敌方呢?或许有隐情呢?她还是做不到对奶娘下死手。
就在她游移不定的当口,奶娘的身影已经离开晾衣绳那里不见了,月儿蓦然紧张,自己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资格去为敌人不忍。奶娘是她现在唯一的线索,也是难以控制的变数,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和同伙接上头拿到东西,而自己根本无法第一时间知晓。必须尽快缩小奶娘的活动范围,甚至如有必要,她来穿这双猪肝色鞋子……对,她应该把奶娘软禁起来……不行,软禁虽然是最简洁的办法但却也最容易打草惊蛇。
月儿踟蹰不决,再次望向窗外。
奶娘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视线中,这次是到荷花池边挖藕,奶娘今天在院子里转得格外勤快,原因是什么不言自明。
月儿有些着急了,敌人随时都可能完成交接,她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巧合的是,下一秒奶娘的一个动作启发了她——奶娘挖到了一只鲜藕……
藕?月儿心中有了主意。
(注:之前有亲问马弁是谁,马弁不是人名,是旧时对护兵的统称,沿用至民国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