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再荒谬不过,也再自然不过,他俩这就敲定了。
月儿提出两个额外的要求——婚后她不离开上海,因为父亲官司缠身,她不能一走了之;其次是她要住进戎公馆,得不到长辈认可的婚姻注定不幸福,她希望生活在一起,尝试融入他们那个大家庭。
戎乃风完全答允,接下去便要跟双方父母过明路,这还小可,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跨过四爷那一关,戎乃风虽然我行我素,但彻底不顾及四爷的感受也不忍心。
月儿听出了他的恻隐,仔细回想,昨天他和她的谈话中,丝毫没有诋毁过四爷一言半句,四爷已经纳妾的事他分明是知道的,但他只字未提,在谈论他和四爷的少年时代时,语气中竟有一种怀旧的温情,这一点当时就让月儿感到意外,她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可以既嫉妒又亲密的。
月儿心情复杂,她说:“四爷那边,交给我吧。”
她的声音非常冷静,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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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得知他俩真的要结婚,是在三天之后,他从八音园回到戎公馆,到后院荷花楼换了家居服后,打算去前楼跟父亲询问老三最近的动静,正欲出门,闵管家来了。
闵管家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后,并没说什么,而是向他要了一根烟卷。
闵管家很少沾烟酒,他平日对所有玩物丧志的事物都尽量避着,今日反常,必有因由。
点上烟后,闵管家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娓娓说起一件旧事,二十多年前,他和四爷的舅父乔慎义为了转移秘本,两家人举家逃亡,乔氏夫妇带着小女儿乔茵,也就是现在的金鹤仪,闵管家夫妇带着五岁的儿子海青,以及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他们一路被敌人追杀,东躲xz,惊心动魄。有一天弹尽粮绝,襁褓里的婴儿因为饥饿啼哭不止,带着他,势必因哭声被敌人发现,不带他,做父母的怎忍心将他生生遗弃,但是为了两家人的生命以及秘本的安全,闵管家忍痛把襁褓放在了马路边……
四爷心情沉重,闵管家脸色惨白,这段往事不堪回首,闵管家很少愿意提及。
四爷晓得闵管家此来绝非为了讲述这件旧事,他几乎已经猜到什么,他说:“今天家里……有什么事吗?”
闵管家说:“三少爷回来过,老爷答应了他和林小姐的婚事。”
空间里瞬时静了,不知过了多久,四爷的烟烫到了手指,他回过神来。
他无声地将烟蒂摁进烟碟子里,看着将熄未熄的烟蒂在明灭,一动不动。最后他道:“您放心,我不会。”
这种对话大概也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懂,闵管家点头,沧桑地道:“不到最后关头,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林小姐。”
没错,闵管家明白四爷不甘心失去林映月,但是要想挽回林映月的感情,只有将四爷所有的苦衷和他正在承受的一切展示给她,而这是非常冒险的,因为林映月不是单纯的个体,她的背后有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势力。而七人小组眼下只能守不能攻,任何微小的意外都可能会让他们满盘兼输,外人看来,四爷官高位重,无所不能,但事实上他们秘密太重,人手太少,他们七个人,赌不起。
“我不会。”四爷喃喃重复,他的眼睛始终停在那只还未完全熄灭的烟蒂上。烟蒂的火星在灰烬中挣扎、闪烁,最后灰突突地暗了下去。
闵管家蓦然在四爷眼中看到了将婴儿放在路边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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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在得知戎乃风已向家人摊牌后,一直没有看到四爷发作,心中略有不安,她倒并非计划等四爷前来兴师问罪时再了断,只是连日来应付父母颇费精力,直到这日说服父母接受她再婚,才静下心来打算约见四爷。
拿起电话听筒时她很痛苦,过去这一年里的一幕又一幕涌上心头,他给她折布老鼠、编小笼子、深夜一边骂一边裁宣纸、一边骂一边写大字,大清早逼着她起床练打枪、夜里把她带到坟地练胆子……
直到现在要彻底分手,许多细节才变得如此清晰,此前,她不是不记得,而是刻意地忘却。
如今,她再次选择了忘却。她狠心拿起电话,给四爷办公室打了过去。她约他下午三点在红宝石西点店见面,他不置可否,而是问:“那天在百老汇大厦我掉了照片,是你捡了对吗?”
月儿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句,那天他和三少爷打架,照片从口袋掉了出来,她离开时看到并捡起了,照片正是她和四爷的那张唯一的合影,害怕给现场那些保镖和军官看到,她不吭声带走了。
“三点是吗?”四爷道,“我准时到,你把照片带上。”
“丢掉了。”她不想分手后把那张照片留在前男人手中,她希望一切干干净净,像没发生过一样最好。
可是四爷说:“带上。”然后挂机了,两个字非常简短而平静,但透漏着不容反驳的倔强。
月儿举着电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盲音,久久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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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天气是响晴的,红宝石西点店依旧生意清淡,两对年轻客人临窗而坐,老板昏昏欲睡。
门口的风铃响起时,卞老板从柜台里抬起头来,当看到来人是那位林小姐时,脸色顿时不好。
月儿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她走上前,说:“卞老板不消担心,今朝勿是来问话的,约了人见面,雅间可空着?”
卞老板做生意倒不挑客人,雅间没人,便带她进去了。
“林小姐怎么想起来照顾生意?”
月儿没说话,她也不晓得为什么选在红宝石西点店,当时想到师兄在这里失踪的,似乎天生是个适合分手的地方,于是就和四爷约了这里。
她告诉卞老板说自己和人约了三点见面,稍后那人来了,请带他进来就好。
她很疲惫,卞老伴鉴貌辨色也不再多寒暄,上茶后便离开了,刚回到外厅,忽见窗外的马路上停下两辆军车,几个警卫下车站定,随即一辆八钢福特驶过来停下,一个军人下车,披着戎装,戴着墨镜,径直向店里走进来。
风铃一响,卞老板连忙迎上去。
“长官,您大驾。”
军人一边摘着白手套一边问:“有人和我约了三点见面,她来了吗?”
卞老板一怔,晓得是林小姐的客,连忙引路往雅间去。
四爷低头走进雅间,摘下墨镜,头也没回地说:“不用续茶,不用进来。”
卞老板说“是是是”,然后关上门。
四爷落座,看住月儿半晌,也不问约他过来所为何事,他今天破天荒地没有抽烟,就那样无声地看着她。
月儿原以为自己能够从容地完成交涉,但四爷的目光让她局促了起来。
好久她才轻轻道:“四爷,你会成全我的对不对?”
她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茶盏,好像话是对着漂浮的茶叶说的。
四爷没有回答她,她幽幽地说了下去:“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了他,你曾经看到的那张画相就是他,”
四爷明白,那天在南京接到电话的刹那他脑中就冒出了那张画相,当时他看到画相的第一眼觉得异常眼熟,但月儿的画功有限,再看第二眼便有些虚无,以至于他轻易地忽略了脑际那丝熟悉感。
“四爷,你了解我,也了解三少爷,我们俩,但凡决定了这件事,绝无转圜。”
四爷明白,四爷怎么不明白呢,若非太明白这两个人,他也不至于如此绝望。
月儿道:“其实,我今天见你,并不是要恳请你成全,只是……想做个了断。”
她说不下去了,来时她以为自己有长篇大论要跟四爷理论,但临到眼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而四爷也没有,没有暴怒,没有斥责,一句话都没有,继续待下去她会窒息,她迟疑地站起身,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得走了。”
“月儿。”四爷出声了,“把茶喝了再走。”
他晓得她日子拮据,来这里断不可能坐车的,过去她为了那场体育考核每每跑步上下学,到家总是又累又渴,进门就端起茶杯牛饮一气,而此时桌上的那盏茶一动未动过,显然她心神不定,连水都没顾得喝。
“喝水吧,喝了再走。”他重复。
月儿呆呆的,仿佛中蛊,她端起茶喝掉了,然后木木地放下茶杯,向门口走去。
“把照片留下。”
月儿停住了脚,踟蹰不决。
照片她带来了,因为四爷电话中的口气不容分说,让她拿不准他的情绪,害怕因为照片的问题影响今天的交涉,只是……
“月儿,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要求。”四爷垂着长长的眼睫。一句话说的支离破碎,已经不是他了……
月儿的心中蓦然一痛,从袖口取出照片,轻轻放在桌角。
照片在前天打算丢掉时就已经撕作两半了,一半是四爷,一半是月儿……他那时为了上相显年轻穿着藏蓝色的派立司西装,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最显年轻的是现在这种眼睫低垂的样子,他母亲去世后,他就是这样忧伤地低垂着长长的睫,那么隐忍而克制,像是一个无助的少年。
月儿心中密密实实地痛上来,低下头,落荒而逃地开门走了。
四爷看着桌角上的两半照片,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