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月儿并不打算继续含蓄下去,她叹道:“可我人微言轻呐,调查半天毫无结果,罢了,我决定借借老乌龟的势力,索性让他的那些兵油子来帮我调查,你听过57号么?那里除了没有糖衣炮弹,其他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竹签穿指甲应有尽有……”
“我招,我招。”卞老板心惊肉跳,莫名就给这个林小姐给唬住了。
月儿暗自庆幸,但是她没想到,卞老板接下来交代的事情让她反过来‘心惊肉跳’。
卞老板说那天不止澹台人间蒸发,事实上还有一个人也离奇消失了。
是一位六十上下的老绅士。
红宝石店里客人一向稀少,生意的清淡让卞老板十分焦虑,门口的风铃每次响起,他都会抬头看看是来客还是去客,因此每一位来去的客人事实上都避不开他的眼睛,除非对方不从门口出入。
那天出事后,他之所以在巡捕面前极力遮掩,一方面确实是怕本来就冷清的生意遭遇雪上加霜,另一方面他的确不认为澹台是被人掳走或失踪的!论身高,老绅士至多一米七左右,而澹台足有一米八五的个头,且年轻力壮,怎么也不可能是被老绅士掳走,除非是澹台自愿跟对方离开,否则这件事情根本讲不通。
月儿也大惑不解,想了想,她问:“那个老绅士的长相你还记得起么?”
老板摇摇头:“我并没看真他的正面,进来时戴着一顶礼帽,拎着文明棍,穿着长风衣,一看就是住花园洋房的老绅士,不过……”
月儿提神:“不过什么?”
老板思忖道:“鞋子有点奇怪,仿佛穿着别人的似的。”
月儿一愣,听着有点耳熟,她道:“此话怎讲?”
“那鞋看上去大了好几个码,不像是一米七个头的人能穿的了的!我当时还在想,这老先生如此有钱,连文明棍都是全铜老包浆的,怎就舍不得买双可脚的鞋。”
月儿突然打了个激灵,前半年发生在福开森小公馆的那件事情浮出脑际,歹徒在雨夜潜入她的卧房,屋子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记,翌日米四在后园子的土径上发现了一双42码男鞋,但因为鞋印的掌内外两侧虚压明显,被米四质疑,后来去57号找痕迹专家请教,才明白歹徒是小脚穿大鞋,作案时故意摆障眼法,预防日后被警察识破真身。
但那个人不是阿来吗?这是她已经证实了的啊。
对,那个人是阿来,身高一米七左右,身上有松香的味道,穿着一双42码的伪装鞋,没错,不可能是别人,可是……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样乱呢,她不由自主地问出一句:“那人的鞋大概多大码?”
“42码吧,差不了,因为我就是42码的脚。”
月儿头皮刷地一下麻了,难道潜入她卧房的那个人不是阿来?
她顿了顿,才稳住心神。
“你为什么要清扫储藏室?”现在一切都不能确定,不能先入为主!还需要冷静查下去。
“这不是害怕吗?一早给阿潘打电话,听人讲他死了……唉,其实我昨天就觉得不妙。”
卞老板如实道来,原来,昨天他遣阿潘去储藏室取雨搭子,去时阿潘还恭恭敬敬,回来就变得趾高气扬,叫他干活儿也没耐心,并且不到四点钟的时候便请假说要出去办事,出门时又返回来,说下礼拜三就干满半年了,他要辞职,希望老板尽早凑一下薪水,别到了那天又钱不凑手拖欠下去。
阿潘的样子像是忽然发了大财或者找到了好的东家,变化十分蹊跷,想到他是取完雨搭子变脸的,于是卞老板鬼使神差地去储藏室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地上杂沓的脚印让他更加生疑,而且窗栓竟然是打开着的……但疑心归疑心,他横是想不通是怎么回事,本打算第二日阿潘上班后盘问个清楚,哪料到阿潘竟已横死家中,得知死讯后他越想越害怕,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他亲自动手,去储藏室把昨天看到的那些脚印清理掉了……
月儿听他讲完,一阵脑子疼,捧着额头一语不发。过半晌才起身离开。
这日回到家,她心绪非常乱,老绅士是谁?雨夜潜入福开森小公馆卧室的到底是他还是阿来?
老绅士像个巫蛊一般扰乱了她的判断。不管怎样,她需要确认这个人的身份,此人既是师兄失踪事件的关联人物,也是让她旧事重疑的按钮,不可谓不关键。
怎样入手调查?月儿在脑中筹划,假设老绅士是当初潜入福开森小公馆的那个人,那么他当时就应该具备两个特点,除了小脚穿大鞋这一点,还有就是身上有松香味。由此推论,他应该也是曾经出现在那间五金铺的成员,难道他也是救国社的人?
如何调查救国社?像跟踪茹晓棠那样蹲守五金铺是不行的,那样注定漫长而渺茫。
那么,去向茹晓棠打听?也不行,一来茹晓棠对吴曼丽和阿来之外的救国社成员一无所知,再者她害怕灭口恐怕早已逃出上海了。
如此就只能找阮生或者戎三少爷了,现在月儿已知的救国社成员除了他俩没有别人。
她知道难度很大,且不说她与戎三少爷素昧平生,就算是阮生,在涉及党派内幕的事情上,也不会轻易告知!
但她必须迎难而上,她决定,先与他们见面,再以打听澹台下落为由,相机而行。
然而出师不利,在见面的环节就栽了跟头,她打电话到西郊别墅,得到的答复是阮生不在沪上。打到戎公馆,接电话的人听到她找三少爷,竟忍不住讥笑出声,说:“姑娘,三少爷是想见就能见得着的吗?连sh市长都约不到他的。”
月儿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十分反感,但为了调查还是打了几通电话过去,皆被仆佣敷衍嘲讽一通,她无奈,决定放弃戎三少爷这条思路,只把希望寄托在阮生身上。
然而事情往往会在放弃的时候出现拐点,这日月儿下学刚回到弄堂,就见一群学生从她家大门出来,正是常来家里申讨父亲罪行的师兄师姐,为首的是卢玉玲,他们从月儿身边经过时,月儿连忙侧身让路,她最近不跟他们打招呼了,自从她那天清早乘坐军车回家被卢玉玲撞见,他们就不再正眼瞧她,打招呼也不睬。
他们从身边经过时,没在意她,依旧说着话,有一个师姐说:“你们说后天中华船务商会的酒会上,戎乃风能出现吗?”
月儿闻言一怔,脚下顿住了。
只听另一人说:“不好说,他很少参加社会活动,连我爸都只见过他一面。”
一个师哥道:“管他出席与否,咱们去就得了,为的是募捐,谁捐都一样,那么多实业家,总能游说到几个。”
师兄师姐们渐行渐远,月儿记住了‘中华船务商会酒会’这几个字眼,她原本打消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去吧,去见戎三少爷!
她回家翻看近日的旧报纸,这种商业会议一般都会提前一两日在报纸上登载消息,果然,她在昨日的申报上查到了中华船务总会开办实业共济酒会的报道,上面显示酒会于后天举行,地址在华懋饭店。
方才师兄师姐说戎三少爷未必会出席,她会不会空跑一趟呢?但机会难得,不管怎样都要尝试一把。
更何况到时会有很多实业家到场,她可以散散名片,也许碰到一份兼职工作也不一定。她没办法抛开生计全身心地投入到调查中去,家中经济十分拮据,供她读书完全不可能,那二十块学费凑齐很不容易,杜某司机的五块,茹晓棠还款七块,剩下八块是跟阿绪借的,讲好一个月之内连本带利归还,但阿绪反复不定,刚把钱借出不到三天就忽然跟她索要,并说利息也不要了,赶紧归还本金。
阿绪之前愿意借钱给月儿,是那天得知月儿留宿四爷八音园的缘故,以为自家小姐不日就可重回穿金戴银的时代了,没想到三天过去,小姐还是穷小姐,四爷也不见鬼影子,他哪有个不急的。于是日日催逼,月儿苦不堪言,好在他每天天不亮就出车了,半夜回来后,月儿赶紧熄灯装睡,两人几乎不照面,但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这笔债把月儿压得焦头烂额,原本她就不舍得浪费,如今更是一文钱都视作性命。
去往华懋饭店这日,她把仅剩的五张名片揣到身上了,酒会在顶楼大厅,盛况空前,但外人进不去,好在大厅外面有各家实业商社的接待人员,月儿上前毛遂自荐,发出几张名片,并趁机打听戎三少爷是否参加今天的酒会,但接待人员笑而不语,她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站到旁边思量对策时,一幕很让她肉痛的情景出现了,之前发出去的名片,其中有两张已经躺在地上,被保洁老妈子扫到了畚箕里,显然是那些不感兴趣的商社代表随手扔掉的。
印制名片花费不高,但对于她目前的状况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看着它们在几分钟之内变作垃圾,她心疼不已,这种东西不似手纸,大可以循环利用,如此丢弃当真可惜,她千忍万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找保洁老妈子,询问刚才的垃圾倒在了哪里。并直言自己经济困难,想找回被丢弃的名片。
老妈子闻言十分理解,告诉她说今天的垃圾都统一倒在二楼消防通道的垃圾桶里了,并告诉月儿要找尽快去找,否则清洁工中午就会集中倾倒。
月儿道谢后,连忙赶赴二楼消防通道,掀开垃圾桶,双手开弓,迅速翻找。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干这种事,难为情得很,身子尽量背对楼梯,但角度的问题,背对楼梯根本做不到,将就只做到侧对楼梯。
电梯井隆隆作响,运输任务并不繁重,但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然偶尔会有宾客选择走步行梯下楼。
每每觉出有人从楼梯上走来,月儿都羞愧难当,但脸上却镇静自若,越是含羞带怯越容易被人看做捡垃圾,大大方方从从容容反而会以为是不小心扔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在寻找。
但要命的是,今天触霉头,偏偏又被卢玉玲撞见了!
今天不止卢玉玲所在大学前来募捐,还有许多其他学院的学生也来游说,所以学生们暗中产生了竞争心理,卢玉玲她们听饭店的西崽透漏说大佬们是不会走电梯间的,为了免于被记者或者其他人打扰,他们反而会走步行梯。于是卢玉玲一干人便来步行梯附近蹲守,结果刚赶来就看到月儿在翻垃圾。
本来各不相干,但月儿难为情心理作祟,看到她们时下意识低下了头,卢玉玲一瞥之下感觉月儿瞪了她一眼,联想到近日这位小师妹见面连招呼都不跟她们打,不由怒从心起,噔噔噔走下楼梯,一把揪住月儿。
“林映月!你对我们有意见是不是?”
月儿一淩,不知祸从何起,她不是一个甘于受辱的人,只是事发突然,一时没有搞清状况。再者她和师兄师姐们不一样,从前大家笑容可掬相亲相爱,如今一下子就翻脸她做不到。
“林映月,我告诉你,我们是代表正义申讨林讳道的,你不惟不愿大义灭亲,竟然敌视我们,原本认为父辈犯错与子女无干,现在看来你比林讳道还要无耻!”
一句话把月儿骂醒了,她咬上了嘴唇,心道卢玉玲侬最好不要继续挑衅,四爷说不敢惹吾,惹急了吾也是个邪货。这话不假,卢玉玲侮辱她,她不是没有办法反击。
这时另外几个学生过来劝解,言辞中不免竟有些同情月儿,说实话,两个人吵架,弱势的那一方往往会被旁观者所偏袒,学生们虽然蔑视汉奸行为,但究竟和林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尤其老师的子女都已沦落到翻垃圾桶的境地,何必再叫人家下不来台呢,他们作势拉开卢玉玲,可卢玉玲被月儿瞠视的眼睛再次惹怒了,她几乎有些失态,全然不觉周遭发生了变化,一把将月儿刚才翻到的两张名片掼在地上,并且踩上两脚。
“刚才看你叫花子一样到处散名片找工作,我还不忍上前戳破,怕你颜面扫地,可你傲什么呀!连两张破名片都舍不得丢,巴巴地翻垃圾桶找回来,活成了叫花子,还跟我瞪眼!”
而激动如她,当真是只活在了自己的愤怒中,楼梯口沸反盈天,她只当是人们前来观看她和林映月两个女孩的战争了,以至于闺蜜暗暗拉她衣摆也浑然不觉,继续大声呵斥着。
月儿也没有发现周遭的异样,她看着卢玉玲,竟忽然有些发作不起来,因为卢玉玲的状态很失风度,令月儿意识到一个人千万不要歇斯底里,否则看似赢了实则惨败。
卢玉玲的呵斥声压倒了楼上的声音,虽然上面蜂拥来一股人潮,并且不断地喊着什么,但对峙中的她俩浑然不觉。
月儿挡开卢玉玲指着她面孔的食指,说:“师姐,吾不晓得侬为啥这样生气,但吾散名片找工作是正常的生活需求,翻垃圾桶捡回名片是想重复利用,虽然不体面,但并不侵犯到师姐的利益,还请师姐口下留情,勿要一口一个叫花子。”
卢玉玲听出她言辞中的警告,更加怒了,食指把她一指:“林映月,你父亲被我们申讨你不服气是吧,那我今天把你父亲的丑事全抖出来给你看。”
此时楼梯口已经静的呼吸可闻,而卢玉玲背对着楼梯却全然没有发觉身后的异状,月儿则被高大的卢玉玲挡着视线,二人虽然听出周遭静了下来,却不知缘由何在。
卢玉玲厉声道:“你父亲他不仅是汉奸,他还寡廉鲜耻!他跟助教孟凡清有一腿你不知道吧。”
月儿终于忍不了了,决定反击,但语气依旧克制,她说:“不知道,我只晓得你跟他有一腿!”
卢玉玲石化,当反应过来扬起巴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且慢!”
声音平和却极有震慑力,卢玉玲缓缓转过身去,看到说话者后,立刻呆住了。
月儿也呆住了,她和卢玉玲同时想起刚才争吵时隐隐约约听到的喧哗声——
“荣先生,我们是圣约翰大学学生会的,我叫王美玲,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您拨冗看一下我们的募捐倡议书?”“容先生,我们是震旦大学……”“戎先生,我们……”“荣先生……”
荣?容?戎?月儿忽然感到被雷劈了一般呆立当地。
戎三少爷对挡着路的一位女生道:“抱歉,借过一下。”
女生本是在呆呆看着他,闻言才知失态,连忙让开了道,其余人也纷纷让道。
戎三少爷和他的随从们走下楼梯,到了卢玉玲和月儿身边后,三少爷弯腰去捡地上的那两张名片,有一张被卢玉玲的脚踩着,他温和地道:“劳驾,抬一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