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名将都不会把自己陷于死地。
阿史那道真以己度人。
若是自己,绝不会困于城中,而要带骑兵出城,做为犄角之势,或者战略撤退,以做后图。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原因有三,第一点,若是裴行俭撤军,龟兹必陷。大唐安西都护府将亡于大食人之手,这对我军在西域的军心士气,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赶上来的阿史那顺、阿史那延,程处嗣、萧规和李敬宗等,都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唐军在西域已经连续败过两次。
若是大食军将安西大都护给灭了。
那就完了。
砸掉一块招牌很容易。
但是要重塑信心,至少会花上十倍精力。
唐军能在西域维持存在感,也是从太宗时期,数十年如一日对西域用兵,一个接一个大仗打下来,一场接一场胜利赢回来的。
“第二点,龟兹城不仅是大都护府,还是我军重要枢纽,里面储藏有大量粮草辎重,兵器储备,若撤离,这些东西无法带走,只能付之一炬。
而失去这些补给,在野外,以我军的实力,更容易被敌人追上围歼。”
这一点是李敬宗等人没想到的。
不由心中一凛。
只想着不要困守孤城。
可若在野外。
唐军不可能带太多的辎重补给,也就意味着更容易被大食人给追上。
到那时,数千唐军将被多达百倍的敌人给淹没。
守住龟兹,虽是孤城。
但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策略。
至少依托城池,能最大的发挥唐军军事重镇的防守优势。
大食人就算有十几二十万人,也无法在小小的城下,将人数完全展开。
这样人数优势,反而发挥不出来。
见众人听明白了,苏大为继续道:“最后第三点,乃是裴行俭的计策。”
“大都护的计策?”
“你们只知大食人的兵势,只知我军在西域存在劣势,却忘了裴行俭本就是天下有数的名将。”
苏大为平静道:“名将是什么?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昔年裴行俭曾任长安县令,我为不良帅。
我素知他的智略。
而且他与我兵法同源自苏定方。
作战最重谋局。”
众将一时瞪大眼睛,摒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得忘乎所以。
就连苏大为怀里的李旦,以及站在马上的那群胡人,都支愣起耳朵,听得如痴如醉。
这是什么?
这是当世第一名将,对战局的分析。
对人心和形势的分析。
能有机会听大唐第一名将的思维战略,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寻常人哪有这般天大的机缘。
这是有了大气运,祖坟冒青烟才有的机会。
只听苏大为怀抱李旦,骑在马上继续道:“若我是裴行俭,想要拖延大食人的攻略,尽可能保存安西四镇是必然,可若安西四镇无法全数保存,那便重点守住龟兹。
可是守住龟兹就够了吗?
为将,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走亦不能,唯亡而矣。
既然算到敌人大军会来,会被百倍兵力围城,固守是一策。
如之前阿史那道真所说,分出轻骑以做犄角,也是一策。
甚至以斥候混入大食人军中。
或轻骑伺机毁坏大食人后方补给。
只要能混乱大食人的组织,打断他们的进攻节奏,都是可行的策略。
但这些,都只是拖延时间,是居于劣势的无奈之举。
无法改变根本劣势。
到我与裴行俭这个程度,想的不光是守,更要想如何扭转局面,取得胜利。”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
就是在任何绝望的时候,都存着求胜的渴望。
有着强烈的胜利欲望。
心中所思所想,不是如何活着,而是如何求胜。
如何死中求活。
“我料裴行俭已经知道我会来,他固守龟兹,既是保存实力,同时也是等待我率大军到来。也只有他以身为饵,才能将大食主力,牢牢吸引在四镇之地。
待我大军一到,可收里应外合之效。”
苏大为长笑一声:“裴大都护,想的是毕其功于一役,与我联手,将大食人留在西域。”
这番话,听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安西大都护,想的是与苏大为联手做局,里应外合?
乍一听,过于玄奇,难以置信。
可细思,又有道理。
以裴行俭的用兵,的确可能想到这一层。
普通将领想的是如何应付眼前局面。
只有名将的目光,能超脱眼前的凶险,看到许久的未来。
早早预留伏笔。
是为庙算。
裴行俭知道大食人要来。
裴行俭也知道以安西大都护的实力,不足以应付十几二十万敌军。
他更知道,有种种方法可以拖延,和迟滞大食人对四镇的用兵。
但那些战术,在这种层次的较量中,都无法改变整个战争的攻守态势,相反,唐军的战术会激起大食军相应的变化。
种种变化,又会令战场变得更加模糊难测。
只有裴行俭以安西大都护,舍身做饵,只有他的身份,与大唐安西大都护府这些东西,才能牢牢吸引住大食人的主力。
唐军以不变应万变。
大食人也会相应舍下各种应变。
剩下的唯一选择,便是集中兵力,猛攻安西大都护府。
因为只要大都护府存在。
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力,无形的号召力,便始终在。
做为异教的大食人,必然极看中这种号召力,要从意识形态上,将大都护府和裴行俭抹除。
另外还有一层。
大食人恐怕想通过“围点打援”的战略,一边围攻龟兹,一边将来援的唐军一一吃掉。
当裴行俭舍下一切战术变化,以身为饵的同时,他便也限定了大食军的变化。
当大食人的选择只剩下围攻龟兹,同时等待大唐援兵来救龟兹,伺机将唐军主力聚歼的同时,便落入了裴行俭的算计。
再加大的敌人,若失去了变化。
也就失去了可能性。
留给苏大为的,是找到破绽,一战而定。
若是大食人不断变化,反倒难以从纷乱的信息情报中,抓到他们的破绽和机会。
“大都护这是以身为饵,给我们创造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苏大为声音平静,身上的气势却在不断拔高。
从他身上,自有一种凛凛之威散发开。
身边众将,以及更远处唐军铁骑,亲眼见到苏大为身上这种必胜的意志和信念,只觉全身一振。
隐隐有一种亢奋之意,从心底生出。
“我们当不负大都护这番苦心,将大食人歼灭之,让天下看着,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
起先是身边的将领,接着是旁边的亲卫。
唐军的骑兵。
数百人,数千人一齐大喝。
远处跟随的胡人仆从军,不名所以,下意识跟着唐军振臂高呼。
发出蹩脚的唐音。
一片怒吼洪流声中。
苏大为高举右臂,直指向安西四镇的方向。
“西域,乃大唐之西域。
父辈用鲜血换来的基业,不能弃之。
孔子言,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我苏大为不要将仇恨留到十世。
就这一世——
以血还血,十倍报之!”
言罢一声怒喝:“众将听令,七日后,会猎龟兹,杀光大食人。”
“杀光大食人!”
“杀!杀杀!!”
众将领齐声应喏,热血沸腾。
数万人的喝声,排山倒海,碾压一切。
身在苏大为怀中的李旦,瞪大双眼,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激动得不住发抖。
苏大为远眺安西四镇方向。
虽距离遥远,但他的心神,却好像与龟兹城中的裴行俭合在一起。
“裴师兄,就让你我联手,将大食人的血流干。”
“大唐必胜~~”
唐军的呼喊声,掀起巨浪。
吹动得大唐旗帜在烈日翻腾涌动。
血红的大旗,刺亮了天空中雄鹰的眼睛。
这只雄鹰张开翅膀,发出嘹亮的鸣叫声。
伴随着激烈大风,向下俯冲。
下方一座古朴城池,屹立在绿洲之中。
远处,是滚滚的黄沙。
风沙吹起。
自那风沙中,陡然现出蚂蚁般的小黑点。
汇聚如汪洋大海。
那是大食人的军队。
大食语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声大喝。
投石机发出剧烈的机括声响。
一枚枚巨石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向城头。
轰隆~~
地动山摇。
大食人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的涌向包围圈中的龟兹城。
无数细小的黑点,蚁附登城。
火光,烟雾,喊杀声此起彼伏。
箭如雨下。
乱石穿空。
龟兹城头,残破的唐军大旗,随风飘扬。
西边尽头,残阳如血。
……
夺!
钝刀入肉的声音响起。
一名突厥人将砍入唐军尸首的刀拔了出来,咧嘴向同伴笑了笑:“死透了。”
“嘿嘿,真是痛快,好多年没有这般痛快的杀唐人了。”
站在对面的突厥人,用脚底抹了两下弯刀上的血污。
“是啊,前些年唐人得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好在有屈度指引着我们……”
“别说这些废话了,把这唐人的衣甲剥下来,这可是好东西。”
突厥人说着,两眼放出精光。
唐人富得流油。
身上配的衣甲、横刀,腰带、护身障刀、弓弩,乃至马蹬,甚至贴身衣物,都是上好的东西。
在草原上十分值钱。
击败这些唐人,对突厥人,对草原胡人来说,无异于一场发财的机会。
杀光唐人,剥光这些衣甲事物,就可以发一笔小财。
然后将脱得赤条条的唐人尸体,拿去可汗那里,又可以领一笔赏钱。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几名突厥人,兴奋得两眼发光。
一边剥着唐军尸首上的衣甲,一边兴奋的道:“可惜歌舒部的人不来,那些蠢货。”
“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以为唐人能主宰咱们,呸~”
四周的草地被鲜血染得赤红。
有胡人的,更多是唐军的。
突厥人的尸首已经被清点出来,只剩下“战利品”。
手脚麻利的将各自手下唐军衣甲剥光,脱得赤条条后。
一个个突厥人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攥着唐人的发髻,拖向大营方向。
到了那里,可汗手下的头领,会清点各队的缴获。
发放赏钱。
唰唰~
一具具死状凄惨的唐军尸骸,僵硬的,被拖行在草地上。
皮肤于泥沙草叶摩擦,拖出长长的血痕。
但是突厥人对此并不在意。
活着唐军是个麻烦,但是死去的唐军,对他们来说,不过如猪狗一般。
都是生意。
“你说大汗要这些唐人尸首做甚?难不成还要帮他们埋了?”
“哈哈,我刚好知道。”
一名突厥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可汗会把他们的头颅斩下来,筑成京观,从碎叶水,到安西四镇,今后还会一直筑到长安城里,让大唐的皇帝看一看。
让大唐那些人,见一见咱们突厥弯刀的锋利。”
“嘶~还要筑京观啊?”
一名突厥人打了个寒颤。
尽管他手上已经杀了不少唐人,但是想想将一个个头颅砍下,叠成高高的京观,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成千上万的人头堆积如山。
被野狗和秃鹫啃噬着,最后化为白骨。
那场面,比萨满大巫说的地狱还要可怕几分。
“就我说,把这些唐人尸首抛在野外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你懂什么,咱们大汗可是室点密的子孙,沙钵罗可汗的儿子,与大唐,有血仇。”
说完这句,突然有人喊:“闭嘴!到营地了,不想死的少说几句。”
周数的突厥人,顿时噤若寒蝉。
大汗的威严和权力,早已深入到骨血中。
巨大的营帐四周,挂满了人头。
一颗颗白骨,或者腐烂的人头,看上去分外渗人。
有族中萨满大巫用药水硝制,所以不会觉得特别臭。
但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腐尸之味,一种说不出的死气,仍不断散发出恐怖。
让人胆颤心寒。
这些人头,皆是唐人的脑袋。
据说其中有不少唐人的大将。
大巫正立在帐外,手捧一个白骨酒杯,沾着杯中的酒水,向四周洒着,口里念念有词,如着魔了一般。
论卓尔收慑心神,向着阿史那屈度的大帐走去。
守帐的突厥武士认得他。
微微欠身行礼。
“见过赞普。”
论卓尔,论弓仁之弟,吐蕃名将论钦陵之子。
吐蕃大相禄东赞之孙。
他,还有帐中的阿史那屈度,都与大唐有浓得化不开的血仇。
一掀入帘帐中,就听到阿史那屈度,如夜袅和野狼般沙哑的声音。
“他们汉人说什么十世之仇可报,如今,就是我们向大唐报仇的时刻。”
坐在大帐最高处的阿史那屈度,侧身躺在一张白虎皮上。
手里捧着一个洁白的骨杯。
仔细看,那是由一颗人头镶金制成的酒杯。
乃是用大唐将军李谨行的头骨制成。
是阿史那屈度目前最心爱的收藏品。
之所以说目前。
是因为,阿史那屈度的目标是,接着收集大唐安西都护裴行俭的头颅。
唐军所有名将的头骨,乃至打入长安,掘出那些大唐皇帝的尸骨。
将他们一一制成酒器和祭器。
最重要的,一定要亲手割下唐军军神,苏大为的脑袋。
将苏大为的的头颅制成酒杯、夜壶。
“论卓尔,你来啦?”
阿史那屈度晃动着手里的头颅酒杯,向论卓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