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拔出他的剑,那剑叫“不语”。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若非出于长久以来的互相尊重,天绝首领向来也没有和对手解释说明的习惯。
二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做白废口舌之举的兴趣。
彼时他还叫龙望渊,东南道福州府上来的武举,非世家出身的富家公子哥儿,明明走文秀才的路也是平坦一片,偏偏天生爱耍枪弄棍,家里宠着也就由着他混,武策阵法一点就通,射术枪法无一不精,年年轻轻如天才降世,不到二十已有惊才之名直入京师。那一年是五年一次的武比之年,龙望渊以武举人之身入京,在京郊校场一把拉开皇家百斤之弓震惊四座,之后无论策论骑术还是博击之比都碾压众考生。这般人才自然是难得,然而却有个天生的缺陷——他不是世家子弟,不过商人之子。
龙望渊没想过中状元,他兵法策略读得烂熟,怎会不知道武将不比文臣,军权不比文章,他这般世代庙堂之外打滚的百姓子弟,上榜即可,便是落个榜尾,那都是王家的开恩。只是彼时龙少爷少年气盛,又没被书本外的官家杀气搓磨过,多少有些恃才自傲了些,想着走到这一步便不给自己留遗憾,能不能得到是命,痛快表现一番总是要有的,他要天下人知道他不是个庸人。
惊才绝艳,一比天下知。
那年先皇支持的左丞与外戚世家支持的右丞权争已快到图穷匕现之时,皇上点了龙望渊为状元,支持了左丞一派。放榜当日,忽有策略论考题泄露之说传出,世家举子大闹京城,朝廷下令彻查。
一月后,泄题案在牵扯进左丞门生以及一大票世家之后草草落案,本年武比结果作废,探花问斩,榜眼全家流放,状元虽未有落案实据亦无可信之证,判革除功名驱出京师,三代不得入仕。
左丞右丞均脸上无光。
判决下来的前一天晚上,龙望渊在狱中见到了秘密前来的左丞相,那时陈琮不过是先帝散养的不起眼的幼子,东宫另有其人。左丞传先帝口谕,问龙望渊可愿奉陈琮为主,做他日后扶摇九天翼下的风?
判决下来的那天,狱中的废状元羞愤自杀,以死明志,龙氏小商人家族受牵连过深,哪里还经得起折腾,草草在京中就地处理了后事,竟是连扶棺还乡也省了,消息传至福州府,也不过是龙望渊生母莫氏哭了几场。
那一天龙望渊彻底死了,从朝堂和家族中消失,日后也不会在史书中留下一点痕迹。
那一天狱中走出来个去冠散发的少年人,叫莫晓,天下莫知晓。
这莫晓通攻守晓战策,精于情报,不过数年暗建天绝。
右丞倒,左丞灭,先皇去,新皇立,东宫变。天绝似乎参与了很多事,也似乎从来没有参与什么事,他们只忠于一人——后来的东宫陈琮。
陈琮视莫晓如亲叔,送其宝剑一柄,莫晓受之,取名“不语”。
子不语。
只杀尽天下。
送君扶摇九万里。
莫晓一身功夫极其正统实用,没有任何江湖招式的花样。校场上的刀枪较量从来讲究的是一击必杀,一力降十会,少年龙望渊已是其中翘楚。到了天绝的时代,最好的部下带来了最好的招式,莫晓只学他们的杀招,至于学到哪个地步,没人知道,因为和天绝首领动过手的人都死了。
庄彻留给明荃的长刀上没有刻字,明荃也不知道它叫什么,虽知这是把好刀,上次见到它时被庄彻随意地塞在马车下,没觉得多珍惜的样子,心想八成也没到宝物的地步,要硬扛下太子赐下的“不语”,恐是不行。
她想避其锋芒,然而莫晓没有给她机会。
莫晓身形一动,剑势己劈至明荃面门,这一招没有任何花佻,不带变招,没有回护,只是实实在在很正统的快狠准的一剑,挟了千钧之力劈来,明荃所有的后手所有的腾挪在这样简单的一招面前都没有用处,只能老老实实提刀硬挡。
天生的神力配上去掉任何多余动作的快捷身形,再加上削铁如泥的不语,在漫长的杀戮生涯里,天绝首领常常能贯彻他一击必杀的理念,并一次次在实战中把这一技术提高到极致。
只有少数几次,在同样有宝物护身的情况下,被猎杀的对象能从从这见面一招中逃脱,但逃是没用的,莫晓的剑是连绵的剑,目标简单而又纯粹,你避他追,落了他的节奏,便终会有一剑追上你。
遇上这样快而狠的剑,你的应对方式通常是出于本能,而明荃的本能,是曲起左臂抵住刀背,右手加注十成功力格挡,这一挡,就是刀身被不语切断,只要稍挡住一刻,她就可以抽腰间软剑再战。
林中尖锐的金铁相交之声长长拖过,明荃脚下未动,身形却被硬生生向后推开五六步,她身前隔着刀剑压下来莫晓健硕前倾的身躯,来势虽狠,却是再也不能向前推一步。
连绵的剑势也因此被截断。
“噫!”明荃笑了,“这鬼书生,竟是给了我个宝贝啊?”
幽蓝的刀身,扛住了不语,没有裂缝,没有缺口。
刀为暴烈物,剑本走轻灵,然而莫晓的剑暴烈,明荃的刀轻灵。
都非寻常客,不走寻常路。
莫晓心中一沉。
血罗刹的身法是踩着无数尸体练出来的,这女人是带血荆棘里开出的花,打击她,劝慰她,羞辱她,感动她统统没用。若说以前,她还有些遵循的道让人可判断出她想做和会做的决定,那么现在,凭本能行事的这个人已经成了脱缰的马。
他们身形分开,如双狼对峙,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狠绝。
一个对招,这两个绝顶高手已把对方的底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相差无几的兵器,各有所长功力相抵的傍身本事,均是踩着尸山血海练出来的经验,今日,可是要好好战一场了。
谁会赢?那可说不好。
“狭路相逢,”明荃眼梢挑起,是冷静而认真的笑,“且看谁狠吧!”
银色的线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线网中间不大的平地上,刀光剑影气海翻涌,地上已经没有草与叶,一切卷入的东西化为齑粉。
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已是一柱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