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只是些谁也没去注意的小冲突,不过是挑担的汉人走贩被推搡了一下,或者是巷口两个防走水的大缸不知被谁砸了,哗啦啦的水泄了一地。
在席卷了祥首城的巨大热闹气氛中,这样的小事如同扔进大湖的小石子,激起一点点涟漪,很快被湖面轻快的波涛掩去。
一点点,一串串,一片片。
涟漪晃开,重叠,水面裂痕渐渐越来越细密,不知不觉间将层层铺卷来的浪涛切碎,连带着映照水面的光影也扭曲散乱。
蓝黑色的长披风裹着沉默的阿衣女人在黑暗中走向城中广场,她手中拿着挂着草绳的长竹挑杆,看上去如同散了集后卖完货的村妇,不起眼,不扎眼。
在这方到处情歌情话的天地中,她似乎没有位置,而走过她身边的阿衣人也不把节日的欢快往她身上泼撒。
靛蓝百褶裙黑色绑腿,蓝黑长披,头无银饰只横插木梳,黑纱罩面,这是阿衣孀妇的装扮。
阿衣孀妇若不想再嫁,需自黥其面或脸罩黑纱,大多数新寡人都选了罩黑纱,极少一开始便意志坚定地黥面。
毕竟人生很长,人总是有选择新生的本能,也许一首旧时的情歌,一抹缠绵月色便让人重生了希望呢?
所以没有人去奇怪这孀妇在这灿烂夜色中的出现,八乡十洞的乡亲见过太多死别与新生,不介意有人在这情意天地中舔伤口,阿衣女人性格强悍些总是好的。
明荃一步步走过人影错杂的巷陌,走过黑压压的城墙,走过沉默到诡异的守备营边,闭上眼,她似乎能闻见空中隐隐将来的血腥气息,她知道那不是幻觉,那些来自她身上嗜血本能的预警,正在一点点刺激起她的兴奋。
她知道庄彻诚不欺她,这城里的风暴即将来临。
铜鼓声中,土司仲鱼走上城中广场的高台,他身后站着八乡十洞的首领,他们手里举着酒碗,敬天地日月,敬圣祖虎神,敬罢畅饮,饮完摔碗,粗瓷的碗片四溅,祭司们便在这热闹的开场仪式中吆着歌举着矛跳起祭舞来。
和着台上祭司们吆歌的节奏,台下围着篝火的人群也开始动,认得的,不认得的,人们互相牵着族人的手,左右地摇摆,欢快地跺着脚转着圈,很快整个广场便成了一个旋转的大圆盘,空中满是快活的气息。
仲鱼换了新碗,侍卫搬了木椅来,他稳稳当当一手端了碗,如山般坐在台边,目光威严地向台下扫过去。他的子民很有活力,生机勃勃,围着火光汇成的漩涡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正慢慢的把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裹进去,耳边是祭司们唱的阿衣赞歌,脚下的大地随着人们整齐的跺脚声微微地颤抖。仲鱼痛快地喝下碗中酒,把碗甩到旁边的桌上,侍卫及时上前倒满。“你今天怎么不痛快喝了?是这快活风景不配你喝?”他斜睨着桌边的盛装女人问。
这四方桌主位坐了祥首土司仲鱼,左边是十八梁外的黑苗寨主仡当,右边是陪同的娥妹。黑苗寨与祥首同属宜州府管辖,不同于祥首扼少民聚居地与中原的关口,它在十八道山梁外,是更深更野的去处。仡当统了十八梁外的三十一寨,这寨主当得实际并不逊于封疆的土司,甚至更多些自由。正基于此,仡当在祥首所受之礼视平于土司。
朝廷并不喜欢地方首领们这样来往,然而黑苗寨主此次大张其鼓的到来却没有引起异样的关注,因为仡当此次亲到祥首,为的是求娶娥妹。
部族势力间的联姻是很寻常的理由,虽说阿衣与黑苗两方联姻势必令这两族势力在方圆几百里内更加坐大,但对于朝廷而言,这个不讨喜的理由并不足以拿出来阻止娥妹的改嫁。
祁全进死后的娥妹对于中原朝廷的失望和离心是显而易见的,没有迹象表明她有就此叛离的意思,不过把这个麻烦的女人嫁去他乡显然利大于弊。
娥妹的脸在满头银饰垂下来的阴影中漂亮而又神色疏离,面对仡当的热情和兄长的威压始终保持着有克制的回应,听到仲鱼的责问,也不过是举起酒碗笑笑,轻声道:“只不过是想起父亲,有些失落罢了,你二人莫要因我失了酒兴。”
前任土司仲黎死在一年前的踏月节晚上,他喝醉了,半夜提刀上山砍妖鬼,被凶狠狼群围攻,仲黎灭狼,伤重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