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泓芳居内院正屋门打开,石轨意外地没有嫌弃这屋里淤血散发出来的腥味。他带着一个棉布垫子很薄,身后跟着的医馆大夫,这大夫在这样初冬的冷天里竟然打着赤膊。
白家舅老爷石轨俨然一副主事者的姿态,他吩咐石嫣然白泓,将顾颂抬来外间的窄长柳木塌上,小铃儿赶紧地先抱来一床被褥铺在上面。顾颂是被白泓使力拖住腿,他想顺直横着把他扛肩上。但顾颂说他能走,他伸展两条长腿,上半身折断成下巴抵住胸膛的姿态。
他怎么能让人抬着?那样不如让他去死。横竖这次疼过以后他都不能在安于现状,不能依附人家白家过活了,他得找机会外出赚银子了。
“顾颂,我给你说啊,虽然这样很疼很疼,但为了你和泓儿,你该好好的振作,这是很好的一个机会。”石轨说着就一手掌将刚铺上去的被褥扫下来,将他手上那块薄薄的垫子铺上去柳木塌。
顾颂刚也是这么想的,他郑重地应声:“多谢舅老爷提携,我会好好振作的!”
石轨听了这话也未做任何表示,很有仪式感地扶着顾颂慢慢地趴下,到了那柳木塌上,白泓才松开他扶着师弟的手。
如果那王五大锤样的手肘落下来时候,他也抱着王五的腿,那么被锤破脊椎骨的人就不是师弟一人了。看到颂师弟此刻面色白如雪,他要不是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前,他真心想替他疼,这份挨打的恩情天可鉴,白泓心里在哭泣干脆就站到这侧屋门外。
他心里已经是自责难耐了,这人趴在塌上居然抬头看着屋里所有人,白泓反正不敢直接与他对视,他就听顾颂的声音。
“石爷,我不怕疼。”顾颂的嗓音不难听,他也不看师兄就把这话说给石轨听的,怕人家各种嫌弃他。
石轨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也这样学会称呼他了。他今日是对顾家小子另眼相看了,为此他轻声劝道:“好好趴着,静心地让大夫给你疗伤!”他是熟悉顾弘明的,那人精明可他儿子很不一样。
此刻,石轨得到不怕疼的承诺,却是对他们四人往后这六日为上元节竞乐的准备很关键。
赤膊着无袖襦衣阔腿裤的大夫木然神色,两手竖直了顾颂的双腿。
石轨让白泓唤着燕儿找了棉布条,缚住了顾颂的双腿。然后他示意燕儿铃儿都出去外面,哥舒夜站在打开窗扇的窗边,他是不愿意看见这场面,但他因为石轨在这里他也就待着了。再来,他总是从顾家这小子浑身上下搜寻着,找寻某种他能用得上的可寻的痕迹。
天冷的很,大夫吩咐要把窗扇打开来,这窗外就是白家中庭西庭廊,大中庭上方的风都能吹到人的头顶上,炭炉子里烟雾微微有些呛人,趴着的顾颂看着视线对面被收起来两旁的正屋门帘,门扇窗纸那端是燕儿舔开了一个指头的孔,铃儿眼睛凑过来之后换燕儿的一只眼睛盯着他看。
如果他好不了,铃儿也就无法存活,这世道作践一个十一岁孩子的机会无处不在。他想到这里痛心闭上双眼,他希望这大夫下手快些,让他早些疼完。
“大夫,您打算要用什么法子治我这伤?”他闭上眼等了十几息,未感觉到背后闷闷的刺锥般疼痛,他抬头问他身子左侧那赤膊大夫。
石轨这时候,他的神情比任何时候,让顾颂看起来都严肃的多。他声音还是和他平日说话那样的不急不徐:“你先不要想是用什么法子,主要让你身子接近正常。毕竟,我们家也没有谁是懂医术的。”他始终抱持着读万卷书,识万种人的心态,这顾家小子这样忠厚的人是比他爹好用的多,他又送上句安慰:“颂儿,你就把心放宽了啊!”
赤膊大夫在一个高凳子上坐下,在白泓很担忧的注视下,他手心里搓了些烧热的酒。擦在顾颂的背上,顾颂已经疼到皱眉。
接着,顾颂已经感受到他背部的疼痛部位扩大了,背后那条原本竖直的骨头这才隐约有了知觉,持续袭击的刺疼让他眼角涌出泪花,忍着没有流下来。
他想起十岁那年,扭伤了脚踝,爹也请了城里的骨大夫来整治他的脚踝。一样的痛楚,这次比那次要持续地疼,还是那种从闷疼到麻木在重复到闷疼与麻木。
夜里亥时,泓芳居正屋外间。白泓认为那窄的柳木塌让他高大挺拔的师弟趴着憋屈,他让仆人过来把顾颂的床给抬了出来让趴上去。
“大夫,您这样的接骨方式好特别啊!还需要多长时候?”顾颂疼得咬牙,干脆将呼吸压下来丹田和大夫说话。
他这放慢呼吸抑制疼哭的方式是和爹学的,据说是于阗僧人传授的天竺僧侣的呼吸法。
这医馆大夫凝住气息推他背后的骨,不大想应声。心里终究是怜惜他这么少年就遭受这样的苦,微笑着看了顾颂一眼。
石轨生怕干扰了大夫为他整治骨伤,语气依然郑重:“才找到方式来医治你,怎能这么快就会好呢?你乖乖地配合就是了!”
“阿舅说的对,颂师弟你要忍住疼哦!”白泓他不敢说太多的话,他怕这大夫手下万一有个闪失,就怕师弟的骨好不了。他转身用他的手帕抹了些泪,来到跟前:“给你个帕子,疼了就咬住哦!”
顾颂没有接他的帕子,他又不是弱女子,实际上他的手也不想动的。
石轨轻声叹息:“你们两人为何不在琴坊等我回来,你们是小辈你们应付不来那些粗糙之辈。为何租了马车夫回来还不等着载你阿舅我一同回来呢?”
“我们赶着去琴房帮忙的,本来是想载着您一道回来的。可我们没有想到阿舅您一来就把事情解决了,他们那些管事的您又不熟悉的,不是吗?”
“我是不熟悉他们。”石轨这人心里口是心非,他对那些管事们每多大耐心说话的。
白泓怎么能不知道他阿舅的姿态,他就是说事儿,有些愤慨:“是,阿舅本应该也是没有料到我们琴坊就是这样的情形。这些人的想法,过河拆桥未免也太快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