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快过去了。
自从和毛少华吵了一架后,谢圣婴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枷锁的沉重。对有所爱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生活空洞洞的,人生空洞洞的,一切都是空洞洞的。她度日如年,暮气沉沉,几乎失去生活的勇气。
晚上,她与家人用餐时,一言不发,心情抑郁。她看见家人的言谈举止,全都和上一天、上一周、上个月,别无两样,只觉得腻味不堪。他们照常过日子,仿佛没有留意到她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城里的人也没有任何变化,人们各干各的事,嬉笑怒骂,忙忙碌碌。蟋蟀照旧在鸣唱,头上依然是丽日当空。谢圣婴恨这一切,觉得周围的一切太自私了,简直让她无法忍受。
她怀着满腔热情又重游了那一处处谈情说爱之地,眼前的一切不断地勾起她对他的回忆。可当初两人卿卿我我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形单影只。已逝的幸福是这样的令人心碎,以致她痛苦得差点晕死过去。
谢圣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再见到那个温柔体贴的毛少华。她无时不找,无处不找,可是什么也没有找着。她已陷在一筹莫展的苦境里。完了!生活使她反感,散步使她疲倦,孤独使她烦恼。广阔的天地曾经是如此五彩缤纷、光彩夺目,如此启人心智、催人奋进,可如今,展示在她眼前的只剩下一片空虚,其他一切仿佛全都消失了。
她总在幻想,因为除了幻想,她什么事也干不了。但是幻想中的乐趣已经丧失殆尽。每次幻想过后,她都黯然神伤:“这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停地埋怨自己,她太傻了,这是她的过错。当初为什么要为了这点小事而吵架呢?他们在一起不是一直挺好的吗?这也太荒唐了!
她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迷惘,越来越沮丧。她完全被内心的惶惑所淹没,来来回回地徘徊在自己的悲戚中,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她怀着一腔痴情,四处搜寻那踪影全无的爱人。
谢圣婴心中苦闷万分,一切像是堕入云里雾中。她眼前一片漆黑,日子又重新陷入到那种重重迷雾之中。她心爱的那个男人,那个在这世上唯一使她牵肠挂肚、唯一使她有所寄托的男人,正当她以为他们将会天长地久时,一阵风却又把这两个人影吹散了。
谢圣婴又回想起那天晚上他们的争吵。现在看来,那一切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她满腔悔恨,却又无可奈何,真是百转回肠愁更愁。她似乎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可又动弹不得。一切都化为泡影,只剩下一片痴情。由于沉迷爱情过久,她已经丧失了那种激发本能和启人心智的力量了。
一般情况下,在心里燃烧着的那种爱情的火焰,多少还能照亮人们的眼睛,向体外散发出一点有益的微光。可是谢圣婴两耳闭塞,连爱情在冥冥之中的引导也听不见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毛少华为什么不来找她?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她茫然不知所措,尽管始终抱着和他再次相见的愿望,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一定程度的幻想不无裨益,如同适量的镇静剂,能够抑制过度兴奋的神经,并从精神上产生一种柔和清凉的气息,从而打磨思想的棱角,填补各处的漏洞。但过分地沉溺于幻想,就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人们自以为可以随上随下,这可大错特错了!思想是智慧的体现,幻想是妄念的表露。拿幻想代替思想,犹如把毒物和食物混为一谈。
谢圣婴中毒如此之深,简直无法自拔。狂热的恋情忽然出现,把她推入了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幻想之中。现在,她活着仅仅为了胡思乱想。思想喧闹而停滞,自然就会无所顾忌而又萎靡不振。这是一条规律,也是一条走向绝境的下坡路。
她盯着那个看不见的意中人,双脚却顺着这条下坡路慢慢地往下滑。这样的描述看似诡异,实则恰如其分。意中人的形象在心里散发出耀眼光芒,心里越黑暗,形象便越明亮。愁苦阴沉的灵魂看见这一点亮光,就像是看见天边的一缕光明。
毛少华已经成了谢圣婴整个心灵的寄托。他给她留下的唯一甜美的回忆,便是他们彼此爱过。现在,说不定他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思念她,正如她思念他一样。每一颗恋爱的心都会经历这么一种无法言喻的时刻,在只有理由感受痛苦的情况下,却又会隐隐感受到一种神秘的愉悦。
有好几次,谢圣婴心里想道:“这是他的思念向我飞来了!”随后她又加上一句:“我的思念应当也能飞向他那里。”
这种使她沉醉的幻想,在她的心灵里倾注了一种类似希望的光辉。在那些惆怅的夜晚,她拿起一叠白纸,把头脑里那些最纯洁、最空泛、最理想的幻梦,随笔写了下来。她把这看作和他的通信。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任何事物都瞒不过她,也骗不了她,她每时每刻都在洞悉人生和命运的底蕴。一个经得住爱情和苦难考验的灵魂,即使在煎熬中也仍然是乐观的!凡是不曾在这双重的光照里观察过世事和人心的人,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在恋爱中痛苦的灵魂,总能升华到卓绝的境界。
不过话又说回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毛少华始终没有再出现过。谢圣婴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怎么?难道就为了这点小事,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神魂颠倒的情况下,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足以使梦幻般的状态凝固。谢圣婴在那种迷了心窍的痴情中,傻头傻脑地对自己说:“嘿!既然他不来找我,那我只好上门去找他了。给他个惊喜也好。”
这是一时冲动的想法,然而却合情合理。
主意一旦拿定,人也就能高瞻远瞩了。谢圣婴凭窗而立,凝望着通向城里的那条灰暗的大道。屋外游荡着永不停息的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许多房子的窗户不怀好意地闪着暗红的灯光。
在城里的一间房屋里,住着她那个不安分的朋友。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又过去了多少时日啊!那一次是他不对,不过这件事她早就淡忘了。明天她一见到他,往日那使人激动的美好的爱情就会恢复。他们一定会言归于好,这一点谢圣婴深信不疑。
谢圣婴朝大路瞥了最后一眼,回到了屋内。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临睡前还在默念着: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
然而这不祥的黑夜,仿佛在一旁窥伺着,随时准备将她吞噬……
清晨,家里的人还都在熟睡,谢圣婴就醒来了。她迅速穿好衣服。为了不惊醒别人,她悄悄地推开门,走出院子,向城里走去。
谢圣婴来到毛少华的家门口,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随后,她轻轻敲了两下门。
无人应答。
她怕他没听见,又用力敲了两下。门被敲开了,这时她才发现,原来门根本没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