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心里同时吃了一惊,睁着雪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注视。
他们已感觉不到夜凉,也感觉不到石凳的冰冷、泥土和青草的潮湿。他们相互望着,思绪满怀,不知不觉中已彼此手牵着手。
她没有问他,甚至没有想到要问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又是怎样来到这园里的。在她看来,他来到此地是一件极简单自然的事!
两人的膝头偶尔碰到一起,他俩便感到浑身一阵颤栗。谢圣婴结结巴巴地说上一两句话。她的灵魂,像花瓣上滚动的一滴露珠,在她的唇边颤抖。
他们慢慢谈起话来。倾诉衷肠接替了心满意足的沉默。在他们头顶,夜色柔美清静。他俩纯洁如精灵,无所不谈,谈他们的怀念、他们的思慕、他们的陶醉、他们的幻想、他们的忧伤、他们的痛苦。他们以无可增添的亲密程度,互诉了自己心里最隐密和最神秘的东西。他们各凭自己的幻想,以天真憨直的信任,把爱情、青春和种种幼稚的念头,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彼此都把自己的心倾注在对方的心里。他们互相渗透,互相陶醉,互相照耀。就这样过了一个钟头,他获得了她的灵魂,她也获得了他的灵魂。
他们俩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消失了。自私、自大、心计,全都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笑眯眯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爱你。”
这多情的姑娘,这骄傲的男子,都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爱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他们认不出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眼睛,映射出善良与温情的光。那是只有纯洁、舍身、忘我的几分钟,是一生中绝无再有的时间!
他们卿卿我我地耳鬓厮磨了一阵,立下了矢志不渝的誓言,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不连贯的情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和谢圣婴分手以后,毛少华并没有回家,即使回家也睡不着觉。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气新鲜,田野里荒凉寂静,漆黑一片。一只猫头鹰凄凉地叫唤着。
他像梦游似的走着,从乱石堆中爬上山岗。细小的灯光在城里抖动,群星在阴沉的天空闪耀。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忽然扑簌簌地流下泪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快乐了,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而成的。
他对自己的幸福感怀不尽,又对那些不幸的人同情万分,这是对人生无常的一种惆怅,也是对生命长春的一种眷念。他哭得酣畅淋漓,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白茫茫的晓雾笼罩着城市,那儿睡着微笑的谢圣婴,她的心也被幸福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像昨天那样的自然。谢圣婴模仿舞台上的女演员那般,扮演恋人的角色。毛少华虽然比较真诚,也在充当一个角色。
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毛少华对自己的清贫引以为憾。谢圣婴摆出慷慨豪爽的气度,同时洋洋自得。她自命视金钱如粪土。这倒是真话,因为她压根不知道没有钱是什么滋味。
他对她发誓,将来要成为一个革命者。她觉得很有意思,很浪漫,像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得像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说话的方式,满嘴文绉绉的,非常可笑。
他们度过了一段诗意盎然的日子,好比从雾霭中射出来的一缕阳光,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突然放出异彩。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黝黝的过道上说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相探相求,手与手触碰时的颤栗,这些细微的琐碎事儿,到了夜里,又会一件一件地在他们的浅梦中浮现出来。
精神上的刺激,让他们发现了万物之美。天空以其特有的柔情在微笑。醉人的微风,温馨的空气,这都是他们从未领略过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他们心中感动不已。
毛少华不在的时候,谢圣婴坐在秋千上,膝上放着本书,半阖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起在秋天的空气中飘荡。她时常连续几小时地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地弹着某支曲子,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可她自己却感动得泪水涟涟。到了夜里,全家人都入睡的时候,她从床上起来,凭窗遐想,懵懵懂懂地骚动不已。
两颗动了爱情的心息息相通,心的交流来得越加热烈和频繁。那时,他们之间一切都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神,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纱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重新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他们相信如此。于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暗自窃喜。
他们俩好比唱着永恒的恋歌。声音和表情中最微妙的变化,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为只要倾听自己的心跳声,就能听到对方心中的回声。他们对人生、对未来、对彼此,都抱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
他们爱着人,也被人所爱,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片乌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念,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无穷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枯竭。
他们究竟是生活在现实中还是梦幻中呢?当然是在梦幻中。他们的梦境与现实的人生没有一点相像之处。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刻,他们自己就变成了一个梦。
他们的生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