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盘之所以摆在那,是由于她今天晚上心情不太好,没怎么吃东西,母亲给她开了小灶,特意端过来的,她不想吃,母亲便放在了她房门口的地上。
着火的时候,她父母正在庭院里吵架。
夜深人静的,他们不想让她听见吵的内容,也不想让邻居听见,压低着声音,叽里咕噜的。
他们吵得非常专注,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女儿房间里的燃烧,直到窜起的火苗炸碎了窗户。女孩在昏迷中仍记得母亲撕心裂肺的吼叫,和父亲对警察含糊不清的解释,警察也没管太多,排除了他杀,到底是点着的蚊香造成的火灾,还是香烟头造成的,没有本质的区别。
他们连夜把她送到了医院,她在医院躺了足足一个月,回来时也是趁着月黑风高。
相熟的邻居看到她的父亲进出,问她去哪了。
女孩没听清邻居具体是怎么问的,她父亲具体是如何答的,但听到了邻居的惊呼:“她死了?自杀?为什么!”
随后鸦雀无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她问坐在床尾的母亲:“你们对外说我死了?”
“是的。”
“自杀?”
“找不到其它说法。”她母亲苦笑了一声,她便不再问了。
她母亲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任何时候都好看,怎样都好看,唯独笑起来时,尤其是苦笑时一点也不美,就像在一朵鲜花上喷了杀虫剂,那花顿时就焉了,焉样还无比难看。可能她母亲苦惯了,并不懂真正意义上的快乐,更谈不上发自心底的微笑。
她觉得她母亲板着脸,一副冷艳的模样最动人,最真实,她母亲不是一个坏女人。从医院回来后,母亲成天守着她哪也不去,也不做饭,连上厕所也半掩着门,从缝隙处望她。母亲有个当地的好朋友,是家庭主妇,每天送饭来,同样的,那家庭主妇以为她死了,每天只送一人份的饭菜过来。
母亲先喂她吃,她吃剩下的,母亲才吃上两口,有时她胃口好,把饭菜全吃完了,母亲就只能饿着肚子。她先前不知道这些,是在得知他们称她“死了”,才观察到的。
母女俩都带着沉默的基因,但沉默不代表不懂,沉默的人,往往更能承接住世事的变迁。
她知道母亲为何守着她,防止她去照镜子。
她也知道那天晚上,她是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逃离火海的。大火烧到床头柜时,她已经被逼近的火势热醒了,惊坐而起,却对很快烧到床上的火无动于衷,没想办法去扑灭,也没尖叫,那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天让我死,死了好了,死了就不会再想着逃了。
反正也没处逃。
她选择躺下去,大火裹住了她,燃烧起她的衣服,所以父母给她扣的“自杀”帽子没错,她是自找的。
她也知道父母在吵什么,她十几岁时,母亲又怀孕了,给她生了个妹妹。妹妹不到一岁就被送走了,在父母的争吵中,她知道了这个孩子是别的男人的,是她母亲的出轨对象,她母亲很爱那个男人,一直想跟那个男人走。但父亲不让,父亲用自杀来威胁母亲,说母亲敢走,他就敢死,他还说他很爱她的母亲,胜过自己的生命。
可就是这么个男人,嘴上一套,做起来另一套,天天把“自杀”挂在嘴上的父亲,凶残无比,可他凶残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妻子,他把她的母亲往死里打。
用鞭子抽,有时抽到他自己胳膊都抬不起来,龇牙咧嘴,战时的刑讯逼供也许也不过残暴如此。而她母亲从不吭一声,仿佛穿了刀枪不入的护甲衣,无论被如何摧残和毒打,连哼一声都不会有的。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吧,父亲对母亲的伤害愈来愈变本加厉,有次她目睹母亲躺在地上,伸手想去够榻榻米上的衣服,指尖离榻榻米只有几厘米远了,但就是够不到,身体无法再往前挪动半分,腿差点被打断了,背上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
她很想冲过去帮母亲拿衣服,她觉得母亲很可怜,让她心疼。
但最后还是以母亲自行放弃而告终,母亲拉了条毯子裹在身上,将头埋在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下午。她假装没看见,也尽力不让母亲发现她的存在,如果母亲注意到她在偷看,她知道母亲是要疼的,自尊心疼。
晚上父亲下班回来,带回来药和纱布,跪在地上,小心地给她母亲敷药,那眼神里的怜惜,好像是刚得知家中的妻子不幸的遭遇,是哪个可恶的男人打的,跟他没关系,他双手颤抖,甚至还有种要替妻子报仇的意思。
她母亲仍旧不吭一声,脸上毫无表情。
她眼中的母亲,不怕生理上的疼痛,不怕被丈夫践踏,不怕非人的虐待,不怕丈夫恐怖的弥补,不怕生,不怕死,唯一怕的,恐怕只有她的爱情,她只要她的爱情。
大概母女俩的品性一脉相承,当大火无情地将她携裹在其中时,疼吗?她感觉不到疼,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到她的他了。
她的男孩,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