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挺直了脊背,马修从她的眼中感到了某种力量,像烈焰或者大海,令平凡的五官熠熠生辉。她微笑着注视镜头,神情是饱经风霜后的平静:“您想了解什么?”
马修按下了录像键,“咔擦”一声后,胶卷开始转动:“听说您是北方人,当年为什么来到图兰?”
“我出生在格尔达王国的南部重镇凯特尼亚,是家中长女。战争爆发后,父母弄到了一张去图兰的船票,弟弟们年纪太小无法远航,只有我一个人上了船。直到战争结束,我才从父母的朋友口中得知,全家已死在联军的轰炸中。”
“我很遗憾。”
“没事,被战争摧毁的家庭太多了。”她平静的说,“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您听说过一艘叫作‘希望之星’的邮轮吗?”
“这艘船是……”
“对,‘希望之星’号是远渡到图兰的难民船之一,船上载着八百多名乘客。他们希望取道图兰前往中立的第一区,但迟迟拿不到签证,只能在利曼港滞留。”女人娓娓道来,声音里带着隔世的哀伤,“当时军部完全控制着图兰政府,他们担心难民涌入会威胁到对图兰的统治,拒绝让乘客上岸。一周又一周,这艘船一直在港口等候,大雪漫天,灰白的海冰包围了利曼港。乘客们只得在甲板上生火取暖,靠港务局送来的食物维生。人们商议后,希望至少让十到十六岁的孩子们前往第一区,入境签证已经下来了。但图兰政府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把这艘船赶出领海。”
马修默默无言,他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然后呢?”
“政府派出了两艘驳船,强行隔断缆绳,把‘希望之星’号拖离港口。船离开了岩石海岬,被汹涌的海流冲到了暗礁间。船上哭声震天,乘客们绝望的注视着港口远去,他们把床单绑在桅杆上,写下求救的血书,但无人理会……就在这时,一发炮弹突然击中了船舷。爆炸撕裂了船体,冰冷的海水没过甲板,横扫船舱,八百名乘客中只有四人生还。”
“……是军部做的?”
“是的。他们声称在军事演习,一发炮弹偏离了方向。谁知道真相呢?”女人冷冷道,“活下来的四个人被强制送去了难民营,其中有一名叫塞拉·米尔柯维奇的少女……”
当塞拉·米尔柯维奇乘坐“希望之星”号来到图兰时,图兰已完全沦为敌占区。船沉没后,她抱着一个木桶,在冰冷的海水里漂了三个小时,才被救生艇发现。港口的慈善工作者给幸存者送来了姜汤和厚衣服。她蜷缩在火堆旁,裹着棉被瑟瑟发抖。
坏消息接踵而至。她的入境签证已经过期,领事馆的官员认为塞拉已经十八岁,承诺的名额只提供给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即使这些孩子都已遇难。官员们比起解决问题,显然更乐意摆脱麻烦。没多久塞拉就和幸存者一起被送到最近的难民营,一起等待遥遥无期的签证。
塞拉被枪顶着后脑勺上了车,发现车里已经塞满了人。憔悴不堪的难民像牲口一样挤在车里,警笛尖叫着,卡车离开码头驶向中央大道。城墙下驻扎着海上军区的部队,再往远处是储油厂的厂房,林立的烟囱往外冒着黑烟。大片连绵的帐篷散布在山坡下,周围是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士兵端着机枪守在瞭望台上。
塞拉的胃部一阵抽搐,本能的攥紧了栏杆。就在这时,一个少年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从行驶的卡车上一跃而下,双臂护着头摔在了路上。没等士兵反应过来,他立刻爬起来,踉跄奔向大海。
“该死!”车上的军官骂了声,立刻举枪瞄准他。塞拉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摆头撞向枪口,跟着就想跳车。但她晚了一步,被扯着头发撞在了车窗上。
“快逃!”她高声朝少年叫道。塞拉并不认识这个少年,但他奔跑的身影仿佛在追逐太阳,令她心生希望。
然而少年的背影突然一个踉跄。塞拉心头一紧,知道他被流弹击中了。他的脚步在弹雨中慢了下来,鲜血从后背涌出,染红了蓝色的囚服。少年踉跄着走了两步,脸朝下栽倒在路上,蠕动着四肢,手脚并用的朝前爬去,身下的血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辙痕。
塞拉紧紧握住车厢的栏杆,直到骨节泛白。血痕渐行渐远,仿佛一道鞭子抽打着她的心脏。卡车拐了个弯,驶进第一道岗哨,门前出现了一块木牌,写着“欢迎来到埃因奥尔”。
卡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塞拉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头发凌乱,左脸肿了起来,额头和鼻梁流着血。她下车时,军官亲密的搂着她的肩膀,朝远处抬抬下巴,让塞拉看清架在瞭望塔上的机枪。
“把你们送到这里是上面的意思,只要你敢踏出一步,就会被打成筛子。但如果你乖乖呆在营里,不惹是生非,安全和食宿都会得到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