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到了极点的声音,感觉不过是尽力把肺部的空气排出来的程度。
“凛?”多崎司抬头看向他的脸。
一行清泪从这位老人的眼中流下,日光灯的照耀中,泪水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他大概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感情和力量吧,在几声“Rin”的含混发音中,流出来的眼泪,顺着面颊缓缓滑下,落在床单上,旁边的心电仪显示屏上,成了一条直线。
多崎司深吸了口气,来到窗前打开一点窗户,吹吹风透透气。
这里的窗户面向大海,可以一览美丽的东京湾夜景和灯光点缀的大桥,大型邮轮的鸣笛声远远传过来,像是隔了几层隔音板。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抬手看了看表。
距离栖川栗出门,已经过了三十多分钟,怎么拖了那么久,让自己一个人这么无聊呆在这,等她回来后要好好惩罚她一下。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病房的门打开,身后传来脚步声。
多崎司回头看过去。
栖川栗美艳的脸蛋上,明显的有着一层阴翳的神色。
看着这个样子的她,多崎司只好把想好好的种种惩罚就只停留在心底里。
“怎么这么晚呢?”
“抱歉,有点饿。”栖川栗把手上提着的大纸袋放到桌面上,“刚刚叫人买了点夜宵过来,你要不要吃?”
“好的。”
多崎司回到沙发,两人吃起了东西。
饭菜的分量很少,但种类繁多,每样一小碟,总量加起来有不少。
吃饭的期间,两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没去看病床上的老人,仿佛那儿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夜晚的窗户变成一面昏暗的镜子,映照出坐在桌旁的人,栖川栗用一种虚幻飘渺的眼神注视着玻璃上的倒影,表情有些疲倦。
“小姨有心事?”多崎司一口就吃掉一个鲍鱼,看向她。
“没,只是有点累。”栖川栗揉揉眼眶说。
多崎司夹起自己碗里的另一块鲍鱼:“来,上贡给小姨的。”
栖川栗看了他一眼,略微抽搐了下,开口说道:“你去把窗帘拉上。”
“好的。”多崎司虽然不知道她要干嘛,但也照着吩咐去做。
拉上窗帘的同时,病房里忽然一暗。
栖川栗从后边扑过来,像从空中坠落一般,两人双双倒在地板上。黑暗中,她的睫毛轻轻颤动这,带着咸味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多崎司轻轻地用指尖去抹她的眼角:“觉得不忍心还是怎么?”
“没那回事……”栖川栗嘀咕一声,颤动的睫毛慢慢平静了下来,“只是一想到从今天起,我变成了杀害小司爷爷的凶手,心里就莫名地感到哀伤和痛苦。”
“叫医生换药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半分犹豫啊……”多崎司没好气地吐槽一句。
“我说,你会不会安慰人的啊!”栖川栗居高临下,双手泄愤似的,使劲掐着他的脸庞。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依稀能看清那张美艳的脸蛋。
相较于女儿的美得张扬的五官,她的是日本女性那种比较传统小巧玲珑秀气款,在高贵气质的衬托下,整张脸既显得典雅,也让人产生难以接近的感觉。
但在此时此刻,这个可以引起男人所有好奇心的女人,表情忽而似在哭泣,忽而露出微笑,忽而又仿佛痛苦不堪,真是变化多端,魅力无穷。
为了能多欣赏一会这种娇柔妩媚的勾魂表情,多崎司倾其全部精力,尽量配合着她的节奏,卖力地摆出正在被长辈教训的乖巧表情。
“后天葬礼,你给我准时出席!”
“好的。”
“葬礼过后,你就是栖川家第一继承人,给我好好努力!”
“好的。”
“等你长大了,小姨会考虑让你接手栖川家。”
“这算不算画大饼?”
“闭嘴!”栖川栗瞪了他一下,然后伏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怎么说我也是杀死你爷爷的仇人,你会安安心心被我控制着吗?”
“唔……”
思考片刻。
多崎司诚实地答道:“或许不会,总有天我要骑到小姨头上。”
“所以嘛,小姨还不如提前给自己准备多一条后路。”栖川栗的表情像是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一脸愉悦地站起来,“与其等你羽翼丰满后把我们母女俩赶出家门,还不如趁早贴过去,把你变成自己人。”
多崎司仍然躺在地上:“我们现在已经是自己人了啊……”
“还不算哦,”栖川栗打开灯,倚着墙壁回头朝他甜美地一笑,“毕竟你和小唯是不领证的,小姨还得多加一重保险才行。”
房间重回光明,多崎司爬起来,冲着栖川栗摆出张牙舞爪的表情。
“哈哈……”栖川栗慵懒地一笑,更添迷人的风韵,丰腴肉感的肢体笑得一阵乱颤。
……
第二天上午,在千代田的某个天主教礼堂,举行了栖川家主的葬礼。
由于栖川栗限制的缘故,前来参加的人不多,是个冷清的葬礼。在安置于正前方的灵枢旁,有一只插着白色蔷薇的花瓶。不知是花束不够还是瓶子过大,看起来稀稀疏疏冷冰冰的。
这天从半夜下雨,到了早晨还不歇,葬礼的仪式一开始后,又哗啦啦地下了起来,教堂那扇薄门外不断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
灵柩上的遗照,是一个庄严肃穆的老人。
多崎司看了好久,实在是没法把他和那个临死前一声声呼唤女儿的人联系到一起,干脆就全程低着头,听又瘦又高的神父有点半念圣经。
到了献花的时候。
他第一个站起来,从神职人员手中接过一支白色蔷薇,放到灵柩上。
接着,是栖川栗和栖川唯这对母女,她们献完花后,默默站到多崎司身后,俨然一副把他但成主心骨的模样。
再之后,是各种亲戚。
有些多崎司见过,有些没见过。
其中有一对看起来非常眼生的父子献完花后,往灵枢里瞻仰遗容,父亲直接哭出声来,身子似乎是要崩溃似地往下滑,儿子赶紧抱着他离开。
轰隆轰隆的雷音和大雨的滴答声,很快就压过了哭声。
好不容易等仪式结束,多崎司伸了个懒腰,打着无聊的呵欠:“我们回去吧。”
“回家后,还有一场哦。”
栖川栗伸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
此时的她,无论神态和动作,都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长辈。
“我说小姨,”多崎司好笑地看着她,“要不你考虑一下,把我过继到你的名下,当你儿子吧。”
“嗯……”
栖川栗颇为认真地点点头。
下一秒,她用手拍拍栖川唯的后背,催促道:“小唯愣着干嘛,还不快点叫哥哥!”
栖川唯白了这两人一眼,拉着妈妈的手往教堂门口走去。
外边下着倾盆大雨,两人站在滴水的廊檐下,等待佣人把车开来。多崎司站在侧边,欣赏这对美丽的母女。
两人都穿着黑色府绸丧服,系着黑腰带,雪白的衣领里露出纤细的脖颈,她们的剪影映在朦胧的雨幕当中,精美得仿佛像是一副古代贵族浮世绘。
雨声淅淅沥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黑色库里南从雨幕中穿出来,稳稳地停在廊檐前。
上了车,多崎司占了中间的位置,栖川唯窝在他的怀里打盹,栖川栗则是那手机和远野幸子通话,交代的是等会在栖川家准备的葬礼事宜。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请几个和尚来念念经,然后把老家主安葬就是了。
等她通完话后,多崎司顺手揽住她的肩膀,左手女儿右手母亲,他身前严肃地说道:“请你们放心吧,栖川家一定会打理好的!”
下一秒,母女二人同时掐上了他腰间的嫩肉。
回到栖川家,深宅大院,威严院墙内,绿树枝叶在雨中繁盛地生长。
古香古色的大门停了不少车,许许多多穿黑色西装男性和素色和服女性冒雨赶过来,参加老家主的葬礼。
回到家后,要换上带有家徽的衣服才行。
多崎司来到自己的小楼,远野幸子已经准备好了衣服在等他。
“幸子姐今天很累吧?”他一边脱衣服一边问。
“还好啦,都习惯你们家的破规矩了。”远野幸子习惯性地笑笑,把和服披在他身上,然后双手环他的腰上,帮他系好腰带。
“什么叫‘你们家’?”多崎司嗅着她身上好闻的香味,“难道不应该说是‘我们家’吗?我的管家小姐。”
“好好,是我们家。”远野幸子转到他身前,帮他整理衣领和黑羽织,然后双手亲昵地揉揉他的脸颊,“走吧,我亲爱的小少爷。”
“等等!”
多崎司搂住转身要走的她。
“今天不要乱来!”
“就要乱来!”
“不可以!”远野幸子拍了拍他伸进自己衣襟的手,“会弄乱的!”
“你转身趴到窗前。”多崎司命令道。
“今天是葬礼啊……”远野幸子不情愿地摇着头,把脸扑在了他的胸前不肯抬起。
“哦,没关系,反正我对他一点好感都没,甚至还有点恨,但他就这么死了,我心里又有点憋屈。”多崎司搂着她温软的身子,无所谓地耸耸肩,“干脆就做一些不敬的事吧,也算是我小心眼的报复。”
“我说你啊,就爱胡闹……”远野幸子乖巧地倚在他的身体,前额紧抵着他厚实的胸膛,“为什么我只是管家啊,我要是家主的话,一定要狠狠地罚你。”
“张开嘴。”多崎司对着犹豫的管家小姐命令道。
“知道了……”
远野幸子的声音有股懒懒的无奈,她扬起脸,嘴唇微启,犹如春阴时节散落的花瓣。
接下来,她转过身,双手扶着窗户,眼望下边的小庭院,那里有盛开的早樱和一池清水,空气中飘溢着樱花的浓郁香味。
摇曳着的黑色秀发,管家小姐诱人的身体,就像一片在雨中飞舞的花瓣,妖艳美丽。
舒适的感觉中伴随着倦怠,多崎司看着千娇百媚的樱花和远野幸子,吟诵起了一首和歌。
“仰望二月月圆时,宁愿花下成新鬼。”
这是一位高官在辞官后,浪迹天涯,漂泊一生时创作的一首和歌。
也许是兴致很高的缘故,多崎司玩着玩着,干脆就放开了去玩,等到远野幸子重新把他整理好衣服,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葬礼在半个小时前就已经开始了。
“都怪你都怪你啊……”远野幸子仿佛刚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慌忙拉着他往门外走,“都说了这种时候不行的啊,你偏偏要使坏,传出去我都没脸见人了……”
此时的她一副懊悔至极的神情,黑色的和服整理如初,发型也一点儿不乱。从多崎司的视角看来,她俨然是一位身着丧服的端在的妇人。
感觉……
自己有点变态呢。
多崎司不情不愿地往举行葬礼仪式的佛堂走去。
到了门前,远野幸子又一次正了正衣襟,神情紧张地在多崎司身前弯腰,“少爷,请进。”
等多崎司进去后,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倚着墙壁,独自品味刚才仓促之下未来得及细品的刺激感。
佛堂里边,檀香袅袅,十几名僧人齐声诵经,木鱼声此起彼伏。
多崎司最前面的位置,跪坐在灵柩旁。
对面的是栖川栗和栖川唯,等了他半天的新家主,略微不满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警告他,又像是替女儿出头。
葬礼从下午开始,持续到傍晚才结束。
最后一个流程,栖川栗宣读了老家主留下的一族,正式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由她接任家主的位置;第二件,多崎司改姓回栖川,确立为第一顺位继承人,而原本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栖川唯,则变成了第二。
到此参加葬礼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又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呢。
他们望向新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眼神中,多多少少包含一丝怜悯情绪——这可怜孩子啊,从今往后就要成为栖川栗手中玩物咯。
到底谁是谁的玩物呢?
只有时间知道。
栖川司揉了揉跪麻了的膝盖,朝佛堂外走去。
水雾朦胧的夜色下,栖川家亮起灯,踩着反射昏黄灯光的雨水,他的脸上露出绝对算不算文雅,甚至稍显粗鄙的笑容。
……
东京的街头巷尾,再一次开满了樱花。
每年随着樱花季节的临近,各路的新闻媒体便会追踪报道樱花“前线”的消息,哪里的樱花已经盛开了,哪里的樱花是最合适的观赏时机等等,电视节目里也会不厌其烦地播出樱花胜地那些美不胜收的景像。
多崎司总想去那些樱花盛开的地方,悠然地赏赏花,然而整个春假,都因为工作繁忙而一直未能如愿,只好将就看看街道两旁的樱花草草了事。
四月的一个清晨。
合拢窗帘的室内,光线昏暗,岛本佳柰睁开眼,使劲推了推旁边的多崎司。
“起来啊,今天开学!”
“啊,再睡一会嘛……”多崎司揉着眼睛坐起来。
岛本佳柰已经下床了,正撅着屁股在衣柜里翻衣服。
此时的她,短裤短袖,衣着暴露。
丰腴的大腿,挺翘的屁股,弯腰的时候,身材曲线看得人一阵口干舌燥
太太的身材……真的,真的,真的太完美,犯规级别完美。
大早上很不好!
特别是多崎司还只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少年呢,可受不了这样的诱惑!
折腾了好久,两人这才磨磨蹭蹭地离开家,往学校赶去。
高二的第一天,整个新宿区都在闪闪发亮,办公大楼的格子间闪着愉悦的春光,绿化树叶子愈发地鲜嫩。
校门前的长长坡道上,男女学生们互相嬉戏打闹,发出愉快的笑声。
不知从哪儿处吹来一阵略带暖意的风,樱花漫天飞舞,多崎司挥手拍掉几片落在肩膀上的花瓣。
走进校门。
“喵~”
胖橘猫一眼就看到了他,挑衅式的喵了一句。
多崎司调转脚步,来到它身前。
一手按住它的后颈皮,一手把它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撸得它一个劲地喵喵叫。
“你到底对沙丁鱼有多大的怨恨啊?”
“是它欠揍!”
多崎司回头头,看向晨光中的少女。
校道、樱花树,新校服,美丽的部长大人。
沙丁鱼趁机摆脱他的魔爪,一溜烟跑到她的腿下,一边蹭着她的腿,一边告状。
“我们走,不和坏人玩。”栗山樱良弯腰把猫抱起,走向鞋柜换鞋。
“都同一个班了,你还能摆脱我不成,”多崎司双手插进兜里,慢悠悠地跟着走。
升入高二后,他和栗山樱良以及二宫诗织选的是文科,都分到了二年F班。笨蛋鹿見選的是理科,分到了和栖川唯在一起的A班。
哦。
對了。
要特别声明一件事。
笨蛋鹿见成功当上了学生会的风纪委员,每天早上都带着个小袖章,一脸神气地站在校门口抓人。
对此,恬不知耻地数次走会长大人后门的多崎司,功不可没。
“早上好,kiki!”
一走进二年F半教室,二宫诗织就元气十足地冲着他打招呼。
“早上好。”多崎司开心地笑了下,提着书包在她身后坐下。
栗山樱良可爱的脸上,带着一点都不可爱的笑容,在渣男身后落座。
“我感觉自己的背脊凉得很。”多崎司叹了口气。
隔着两条走到,村上水色看着他们三人,一脸委屈:“明明是我先来的啊……”
“诸位,打起精神来!”
穿着整齐制服,光彩照人的星野花见出现在教室門前。
她拍了拍门,大声宣布:“现在马上排好队,去礼堂开大会,谁要是给我丢脸了,就做在地狱待两年的准备吧!”
可怕……
这个有暴力狂倾向的老师,绝对不能惹。
好在,她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多崎司有些得意地想着,混在队伍中慢悠悠地朝礼堂出发。
春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落,斑斑点点地落在校道上。
天空澄澈得令人惊喜,没有一丝云彩破坏它的美丽,抬头往上一看,人心都会变得宽广起来。
校门口的巨大橡树上,一只又黑又大的乌鸦飞过来,盘旋在学生的上空。
多崎司看了看。
去年,他就做过这样一个梦。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只硕大的乌鸦,自由自在地在雨中的东京翱翔,最后落在新宿御苑人工湖边的凉亭里,被一个吃货女人抓住了,那女人说要把他的毛拔了后烤来吃……后来那女人变成了他的模样。
或许……
是时候去了解另一个世界了。
“欸,多崎!”
“别走神,信不信我揍你!”
队伍前排,星野花见举起拳头,威胁似的笑着,那黝黑的长发随着春风微微摇摆。
“星野老师手下留情啊——”多崎司大声喊了句,抬脚跑到前边,和姐姐大人并肩同行。
被风吹落的樱花,在他和她身边打转。
一个澄澈得近乎透明的幸福清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