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上,山子虽然冷血无情,但在家庭这方面远比我传统。我能走上来绝对少不了山子在后面无声的鼓励。
“去敲门,我在这里等你。”山子拍了拍我的背。“你确定要站在排泄物里?”我夹着烟反问。“吗的,我说怎么脚暖暖的。”
门开了,刺鼻的气味甚至快过光,先一步糊住我的眼睛。父亲光着身子站在桌子边,母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手臂上还扎着针管。“我回来了,爸。”我掐灭烟头,喷出最后一口烟气。
“尼尔?你怎么在这里?”眼前名为父亲的男人发问,惊讶里难言喜悦,但很快转为羞愧和难堪。
“看来你们日子过得不好。”我平静的看着父亲,他余光瞥见我身后的山子。凌晨三点,两个满身是血,凶神恶煞的恶鬼上门。
“小花,小花她总是哭。”父亲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懦弱和克制的愤怒。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角落里名为小花的肉团就是我的妹妹。昏暗的灯,硕大的脑袋,凸起的蛙眼,错乱的牙口,凄厉的尖叫。这个不足七十厘米的怪物被随意的丢弃在角落里和垃圾为伍,食物残渣和打翻的油腻汤汁里翻滚蠕动,日式审美恐怖的场面让山子都几欲作呕。
事情远比我想象的糟糕,我不理解在出发前往美国前那个头发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即便夏天都穿着衬衫的父亲,怎么被生活折磨的不成人形。我以为他们只是清苦,却没想到腐臭到这步田地。
“你为什么借高利贷?”
“生活太苦了。”
我看到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淤青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借高利贷。这好比长久在泥沼里跋涉,要么走出去,要么精疲力竭的陷进去。这不取决于人的毅力有多坚定,而在于这片沼泽有多大。伟人之所以是伟人,是因为他们可以承受比常人更多的苦难。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一群幸运儿,忍受了恰好在他们承受范围内的折磨。父亲作为清高的知识分子,贫苦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绝望才是。他是这个我们那个三线城市中年人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学潮运动后自己毅然下海经商,虽不大富大贵,但绝对争了一口气。小花的出生在这个愚昧未开化的小城镇里很快成为爆炸新闻,很多好事者竟结伴来医院看看小花怪异的样子。风言风语如野草蔓延:“尼天一定做了坏事,才会有这样的报应。”“生了个妖精,还不如现在摔死。”“这种玩意还要养大?一家人只会跟着吃苦。”
负心多是读书人。终于,父亲在良知和认知之间连回反复。最后,知识分子的倔强和清高害死了他,他当着众人的面把小花带回家,好好照顾。当然,为人父母,恻隐之心,无可非议。但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本质就是在做加减法。
“为什么当初不弄死她?你们现在不也是在折磨她吗?”我给父亲点烟时问道。
“心软了。”父亲颓丧的夹着烟,两行眼泪打湿地面的尘土。
“利索点,保险我打开了。”我把山子的喷子递给父亲。父亲在明显的在灯下天人交战,颤抖的手,眼泪,汗滴,如雨。我死死盯着父亲的眼,懦弱里是凶狠,犹豫里是果决。看来这个打算,他一直在酝酿,只是少一个推手。这个推手必定是简化整个行刑过程的火器,拇指一动,皆大欢喜。如果换成刀子这种亲力亲为的东西,那父亲可能还需要考虑十年。
不知何时,地上昏迷的母亲醒过来,看着拔枪对着小花的父亲,她嘴里呜呜呜的叫着,这是一种鼓励,他们两个都受够了这样糜烂的日子,清脆的响声后,一切可以推翻重来。“开,开枪,开啊。”母亲用尽全身的力气叫着。
父亲的双眼从未如此有神,那一刻,他是意气风发的,甚至可以用春风得意形容,一双珠子发着光,他渴望从头开始,渴望一切扭转。角落里的小花痴痴的笑着,的确,这是三个人的盛宴,三个人的解脱,飞升。我和山子不过是观察者罢了。
“咔嗒。”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天台。父亲愣在原地,错愕的定格在那个开枪的姿势。
“没想到吧,没子弹。”我戏谑的狂笑,凡人被我玩弄鼓掌中,宛如神明,那一刻,飞升的究竟是谁呢?
真是抱歉了,我不能轻易的让你们逃离这艘忒修斯之船。
“我可以帮你看清自己的真心,但最艰难的路,你必须自己走完。”冥河的主人这样对Theseus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