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野闷不吭声立即跳下了围墙,铁慈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随即她听见齐整的行军步声,震动得地面都微微作响,围墙外散开淡淡的烟尘,霍霍声响不断,鞭声惊叫声响起,外头还没进来的百姓似乎正被驱赶散开。
铁慈心间微跳,和容溥对视一眼,本已离开一些的容溥再次退了回来。
片刻后,整齐的步声停止了,鞭子声和哭喊声也消失了,但人却并没有消失,铁慈已经隐隐看见最前方的旗帜的尖顶越过了围墙。
旗帜是蓝色的,属于蓬莱都指挥司没错。但是气氛却有那么一些不对。
墙外的人暂时没有动作,墙内的人下意识屏息。
围墙内外,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但这风雨之前的死寂只是片刻。
下一刻,嘿声巨响,一条人影翻上天空,却是面朝天空背朝地,像是被人挑上去般,翻过围墙,直直落了下来。
那人半空中又一翻身,落在地上,脸色半青半红,微弯的眼角再不见甜意,只有凛凛的愤怒和杀气。
竟然是丹野。
他在给海东青找场子的时候吃了亏?
别说铁慈惊疑了,便是周文畅此刻也迷茫起来,海右都指挥使司的兵有这么厉害吗?
墙外忽然一只紫色的旗帜一晃,随即唰唰连响,无数钩镰枪跨越长空,夺夺钉在四面围墙上,枪尖弹出莲花状的枪头,紧紧抓住了墙头壁缝。
“起——”
沉雄发令声后,钩镰枪后连着的长绳被绷得笔直,连着枪身的是一座座铁马车,马车上赶车士兵长鞭脆甩,马车轰然后退,在地面上碾出深深印痕,下一瞬轰然巨响起自四面八方,轰响声里,比平常更为高大坚固的围墙,如骨牌一般段段倒地,烟尘便如气柱般腾上半空久久不散。
只刹那间,所有人便袒露于空地上。
原本扒在墙头上的弓箭手滚了一地,很多人被碎石砸伤,一大批士兵冲了上来,越过那些人和废墟,嚓嚓连响声里劲弩上弦,对准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周文畅和铁慈。
这一下连铁慈都懵了。
来了的是什么夯货,怎么不分敌我?
容溥的神情显然也很意外,来的分明是都指挥使的兵,但怎么看起来对皇太女一点都不客气。
前方烟尘尚未散开,两面旗帜一分,一排铁甲士兵夸嚓夸嚓奔出,在旗帜下站成笔直两列,手中长枪顿地,齐齐一声。
一骑白马缓缓而出,马上人白衣银甲,甲胄毫无装饰,衣裳裁剪也最简,毫无赘饰。银盔下面容峻刻,连唇都薄得毫无血色,一双眸子微微下垂,遮着密密的睫毛,但所有人看他第一眼便能明白,他不是羞涩,纯粹只是不屑看这世间。
铁慈没见过这人,却在心中瞬间流过一个名字。
萧雪崖。
萧家最出名的将帅之才,也是萧家如今野心越发膨胀的重要依仗之一。其人喜着白衣银甲,行事作风冷峻凶厉,人称“雪帅”。
据说他生平有三恨。
恨生于承平年代,大乾安定。
恨三藩老实,近邻西戎臣服交好。
恨周边诸国大多远隔疆域,朝中耽于安乐,不愿轻起刀兵。以至于他不能率万军扬鞭策马于异域疆土之上,为大乾拓百年之基业。
雄鹰拘于平野之上,却也没忘记偶尔展现它尖锐的喙。萧雪崖朝廷正式武官官职是正三品昭毅将军。据传他不愿受家族荫庇,隐瞒身份十三岁从军,十年间便于承平年代跃迁至武官高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进入的是大乾最艰苦最险恶的军队,甘绥边军,那里面对大漠草原,除了要钳制并不安分的西戎,还要时刻挡住更加凶残的草原达延部掳掠叩边。十年间,白草浴血,马踏狼烟,一颗又一颗凶猛的达延骑兵头颅,堆叠起萧雪崖彪炳朝堂的军功。
二十岁,他升任三边督军,镇守九绥、甘山、固宁一线,号称三边总制,是大乾外驻将领最高职,大乾并无元帅一封,但在三边将士眼里,萧雪崖就是他们的元帅。
所以萧雪崖在这里,海右都指挥司麾下的兵,就像一堆鹌鹑一般缩在一边。
但萧雪崖怎么会在这里?
铁慈想起前不久好像看见说东南海境有海寇,大乾水军实力一般,导致海边诸城池百姓饱受骚扰,当时朝廷便有讨论,要换将重整水军,萧雪崖也曾上书请缨。但他一个三边总制,掌握大乾近三分之一的边兵力量,如此军权,萧家怎么会愿意他去屈就实力薄弱许多的东南水军,自然是搁下了。
难道萧雪崖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前往东南了?如果从九绥去东南,海右倒是必经之路。
铁慈心一沉。
如果是萧雪崖,今日这么好的机会,他会放过自己吗?
容溥倒是认识对方,上前行礼:“萧总制。甘都司。”
在萧雪崖面前,圆圆胖胖的海右都指挥使甘田毫无存在感,闻言尴尬地笑一笑,下马回礼,“容公子。”
“甘都司,这是……”容溥用眼神示意。
甘田笑得更苦了,“在下调兵过来,路上正遇见前去东南换防的萧总制,他听闻这边有事端,然后……我们就被收编了……”
容溥默然。
这实在不合规矩。换防过境将领,怎么能收编当地驻军。
但萧雪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眼里没有规矩。据传他爹,也就是萧次辅,在他初到边境时屡次勒令他回家,派兵捆人,装病,诈骗,什么法子都用过,人理都不理,派去的人都被扣下当苦力了。
萧雪崖只用眼角瞄了容溥一眼,显然对这样的“公子哥儿”很看不上,连回礼都不曾。只微微抬头,道:“都拿下。”
他的兵疾冲上前,长枪端起,要将周文畅和铁慈两边都隔开拿下。
容溥道:“萧总制,那是皇太女!”
萧雪崖头也不抬,“印信。”
印信自然是拿不出的。甘田吸一口气,低声提醒:“总制,您少时应该见过皇太女的……”
“我为什么要认识?”萧雪崖漠然道,“一个学无所成的废物,我需要认识?”
四面有一霎的安静。
萧雪崖终于抬起眼,淡却凌厉的目光笼罩在铁慈身上,“或者,对我这话,你不服气?”
铁慈几乎要笑了,摊开手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倒自导自演上了。你不该叫将军,该叫戏精。”
萧雪崖虽然不懂什么叫戏精,显然也明白这不是好话,微微抬起下巴,忽然一拳击出。
他的手方才还扣着缰绳,忽然便到了铁慈身前,那雪白冷硬的拳头像一只重锤,破风而至疾如闪电,铁慈重伤未愈无法和他对轰,猛地一偏头,咔嚓一声那只拳头陷入身后塔壁,炸开一个浑圆的洞,洞边无数闪电状裂纹瞬间蔓延半丈,一面墙轰然倒地。
雪白冷硬的拳头收了回去,毫发无损,手背上护腕兽口狰狞如吞。
铁慈颊侧被炸开的石头划伤,豁出一道细细的血口,她没让开,静静地看着萧雪崖。
“你明明认得孤。”
“是又如何。”
萧雪崖不看她,轻声道:“不是强者,凭什么得到承认?不是强者,又何必苟延残喘。早点嫁人相夫教子不好么?”
他转身就走。
“原以为你算是个人物,却原来也是贪婪自大鄙陋不堪之流。萧雪崖,你显然自认为是强者,但你真的强吗?”
“最起码,你接不住我一招。”
“你眼瞎了看不见我有伤吗?再说什么时候强者是以武力论高低了?”
“你一个不能继承天赋之能的废物,如果连为人吹嘘的武力都不过尔尔,你凭什么高踞尊位?”
“我不配高踞尊位,然后就该让位给你们野心勃勃的萧家?”
“萧家自也不配。”
“哦,你的意思是你配。”
萧雪崖终于转身,嗤笑一声,“你们女人,输了就胡搅蛮缠是吗?”
“你们男人,未曾赢却也自以为是。”铁慈道,“萧雪崖,你很骄傲你的成就是吗?你觉得你未曾仰仗家族,单靠着自己,浴血拼杀十载,积就累累军功。所以有资格瞧不起我这种傀儡生的小傀儡,觉得我占据那样的位置是自己找死还给别人添麻烦,出于自认为高贵的怜悯心,冷艳地指导我一条所谓的明路是吗?你是不是还在自我感动,觉得你心底无私行事高尚虽然吃力不讨好但并不在意他人褒贬雪帅就是如此的风标独具而我没有虎躯一震跪下来抱住你的腿大唱征服显然是个不可雕的朽木是不是?”
萧雪崖眼底第一次出现了蚊香圈……
“什么叫强?会天赋之能?打架打赢?多杀几个达延人?”铁慈摇头一笑,“萧雪崖,如果你以你不靠家族自己博得如今地位为傲的话。那你就该明白,我隐瞒身份进入海右,在地头蛇的追杀之下,依旧靠一己之力查得苍生塔下的真相,是和你在做一样的事。你否定我就等于在否定你自己,还是你的标准从来就是双重的,男人做的就可贵,女人做了就是不自量力?那么你这样狭隘鄙陋的人,又怎么配和我谈谁更强呢?”
萧雪崖沉默了一瞬。
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向容溥,眼底微带疑问。
容溥淡淡将苍生塔下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那个打铁匠忽然走上前,鼓起勇气道:“我们被困在塔下,是茅公子帮我们找到了出路!”
曾家的孩子挡在了萧雪崖的面前,“茅公子帮我姐姐报了仇,不许你伤害他!”
李小姐在人群里哭喊道:“我爹爹诬陷他,把他关进地牢,还炸塌了地牢,如果不是他救我,我就被我爹爹砸死了!他那一身伤,是救我救的啊!”
丹霜默默拔剑,剑尖对准萧雪崖。
萧雪崖身边的军士齐齐拔刀。
萧雪崖皱着眉,似乎对自己听见的一切有些意外。
赤雪走到丹霜身边,对着萧雪崖福了福,轻声道:“总制有骄傲的缘由。可是总制莫忘记,您一路青云,升迁从无阻扰,没遇见过同僚刁难,没遇见过上司抢功,没遇见过下属不服。有功便得记,有策便推行,诸般行事,较普通军士将领却又不知方便顺利多少。正是这毫无阻碍的仕途,才成就您十年成总制……可如果没有萧家没有依仗,您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萧雪崖眼神一缩。
“而我的主子……”赤雪的声音更轻了,“您说的对,她是傀儡生的小傀儡,从生下来开始便在步步惊心满是敌意的宫廷生活。她没有依靠,没有强大如萧家的亲族,然而她依旧长成,成为皇太女,并敢于独自出京,一个人面对一城的兵……您真的觉得这不是努力,这样的努力毫无价值吗?”
“如果您真的只在乎强者,不受门第规矩约束,您就该明白,她做到这些,比您更难!”
“赤雪。”铁慈在刀丛后曼声道,“不必和他说这些,说到底,他是萧家人,既得利益者啊!”
赤雪退后,萧雪崖却转身凝视铁慈,半晌道:“你不用激将。我只是我而已。”
“萧雪崖,现在不是装逼耍狠的时候。你是谁不重要,你瞧不瞧得起孤不重要,但是这些人,乃至已经跑掉的那些人,你必须拿下。兵铁武器,关乎国家安危,绝不容一刀一剑出我大乾。这是孤的命令!”
萧雪崖沉默一会,终于退后一步,对她微微躬身。
他剑般的背脊弯下的时候,令人依旧觉得凌厉而坚硬。
一直紧张地关注着这边的周文畅和李尧,看到他的动作,顿觉头顶轰然一声,整个眼前白茫茫一片里飞着金星,整个天地都似乎混乱颠倒。
尤其李尧,几乎不可自控地抽搐起来。
怎么可能!
苑马卿的儿子怎么会变成皇太女!
一国储君又怎么会隐姓埋名忽然跑到他这个小县城来!
早知道……
天旋地转间,他的脑子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满脑子只有“完了完了完了……”喧嚣越来越大,巨大的后悔如潮将他灭顶,他啊一声大叫,栽下马来。
周文畅比他承受力强一些,忽然一勒马缰转身就跑,他带来的士兵则快速地扑上来,试图拦住看守他们的军士。
萧雪崖眼神冷淡,正要下令格杀勿论,就听铁慈喝道:“此刻弃械,既往不咎!负隅顽抗,罪加一等!”
这声一出,那些来州千户所的士兵们都一怔,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半晌放下兵器来。
萧雪崖忽然抬臂,从身边军士背后箭筒里抽了一支箭掷出,乌光一闪,竟比那劲弩射出还快三分,咻一声厉响,周文畅啊地大叫扑倒,竟被钉在地下。
弩箭箭枝为求速度一般较轻,萧雪崖竟以臂力将其穿骨。
惨叫声里萧雪崖取白巾擦拭手指,刀锋一般的眼角掠过铁慈,“作乱之军,何须怜悯!”
“来州弓兵队列齐整,拉弓手势娴熟。显见素质尚可,且不过听令行事而已。”铁慈淡淡道,“你只见有罪当罚,孤却怜国家训练精锐人才不易。再说来州卫所都被拿下,短期内抽调不及,百姓安全谁来卫护?”
萧雪崖怔了怔。
如果说之前他对铁慈还存了疑惑,这一刻他才忽然感受到,眼前是“皇太女”。
不是说真假,而是说到这一刻他才感受到对方的皇太女身份。不仅仅是一个头衔,对方的视野、格局、胸怀,真真是当得起皇太女三个字的。
他想的是罪责当罚,她想的是每个人才耗费的国家资源,以及百姓安危。
居庙堂之高心在天下,君所当为。
萧雪崖不再说话,示意手下拿下李尧等人,又重新整束队伍,按照铁慈要求,去追缉那批被运走的渊铁武器。
直到上马离开前,他才淡淡地对铁慈道:“殿下现在得到了我的尊重。”
铁慈跨上另一匹马,闻言偏头一笑,“重要吗?”
萧雪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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