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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必须用第三人称进行叙述。倘若使用第一人称,其中不免口语化,夹杂强烈的主观色彩,他不希望偏激地表述内心深处私人的美感体验,这会显得一切充满不确定和虚幻感,而是尽求让别人也认同。他在叙说自己看见的花影时,也在倾诉一种共有的,我们天生蕴含的爱欲之心,以及被切实的影像、声音、触感……所煎熬而受的苦难。是的,现实世界里散落着无数碎片,这些碎片闪烁着一切可能性,相比于我们猝不及防的回忆和天马行空的幻想,它存在着更多不确定和虚幻感。
他觉得口干,酌酒一口,说话时带着酒味,声线原本就阴沉郁闷,配着酒馆的昏黄灯光,仿佛这里是世界尽头,人们马上能得知审判结果,尽情欢愉也惨痛无助。旁边爆发一句“哈,好巧啊你也来买醉!”吵死人,他想。尽管酒杯上映着年轻人欲睡的表情,他还是吃力地提起脑袋,十分艰辛地说着,他的心脏欲要把心跳声传到外界似的拼命躁动,像一匹马的奔腾声,像时光列车。他一边说,一边紧盯旁边阴暗处的倾听者,那里隐现一双深褐色的瞳孔。
他能在这双瞳孔中看见多年前雪花纷飞的荒郊,一整夜的积雪埋没不了明天清晨那一朵玫瑰,是用胶质纸折成的蓝玫瑰吗?它不应该如此鲜艳,可它居然恒常如新地亭立在雪景中央,没有丝毫凋零的痕迹,后来漫山遍野开花谢花,筑起工厂和居民楼,不时发生战乱、洗劫,和平时期这片土地成为灯红酒绿的横街,夜夜笙歌,声色犬马,那朵玫瑰依旧伸展着它美丽的姿态,在他对面,在瞳孔深处。
他说:“就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跟你,跟酒吧里的任何人一样,我们背负着沉重而无聊的过去。半年前直到今天,他还大言不惭地搂住爱人,他才得到她不久,一个叫黛的姑娘。他们三年前就认识了,一直相隔千里,彼此交换过上千封信,半年前真正生活在一起,惹来无数企羡的眼光。你知道,他们相爱到忘记了要领结婚证这回事的地步。”黛是一个好姑娘,不仅最适合一起相处,也不止气质非凡牵动别人的心,他从一次旅行中人认识了黛,直到她占据他灵魂的一角,他才知觉,才敞开心扉,明白了黛给他一段独特的爱情,甚至是体现人生意义的经历。“你看,他曾不远千里与她见面,她把周边积累的委屈寄给他,让他开解。还有许多,说不尽啊,当他去回忆时,想不出具体的事情了。有些记忆看起来是别人的,或是自己幻想的,它们只留下发生过的可能。无论如何,他记得自己很爱她。”一种空洞的表述,爱,不能仔细重现的爱。
“可那件事就突然发生了。你走在丛林中,夜色是一片浓雾,突然一点绿光是萤火虫!啊……就发生了。一天醒来,他意识到黛非常陌生,她像走错片场的演员,而他一直以来扮演着她需要的对象而已。”当时,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一日三餐依旧,为什么突兀地有了以上想法?他坚定告诉自己:如无意外,我爱黛,将来也是。我们一一兑现曾经的诺言,等到老了,坐在山阴处的凉亭中,喝柠檬水,追忆这段幸福的、长相厮守的人生。
“显得是一场闹剧。”他戛然而止,大口大口喝酒。
“究竟发生了什么?对这段恋情厌倦了?不,他才尝到一点幸福的甜头。他试过因厌倦而离开黛,黛总会等着,假装没发生过什么坏事,把心藏好,等他回来再拿出那颗心,看,我还爱你,她会说。黛也曾移情别恋,也贪新厌旧,可他们始终回到这段恋情中来。”他想起一些诺言,一些别人谈论爱情的观点,还有几桩例子,不,他和那些不一样,他生怕任何人以庸俗的字句套进他的爱情。
“他以为只是走神,就好比现场演奏会总有一两次跑调。现在,他突然被另一个姑娘的影子迷醉了,那人从不认识,属于陌生人范畴,只见过五六次,自第一次见,他预感:和这位陌生姑娘,会再次遇见的。”
当他初次看见陌生姑娘时,她在几个少女之间,在苍翠的花影下。她们走向阳光处,阳光也舒展怀抱迎接着,轻盈的步伐,柔美的笑容,几张脸孔相互流溢出欢快的情绪。他看不清有多少人,穿着什么衣服,凉夏还是热冬,反正这些都会随环境消退,只留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这一场景被他的想象不断美化,又带他回溯过往——每当我们看见以为是美的东西,并非这物存在着某种特定因素或其结构的美,而是它勾起我们灵魂的经验,这些经验保存在一小块现实碎片中,比如白嫩的皮肤,清纯的脸庞,勾人情思的双腿,栖息着精灵的双眼。许多碎片是美留给我们的残损之物,当它们集中出现在一位陌生人身上,他顿住了,全身无力,眩晕感,看着她。
“他早认识她了。”他想。
早早就认识了,并且深情爱过……首先绝对与黛无关,他没有背叛黛,于是突然反感,又心怀内疚。他昨天亲吻黛的侧脸时还是真心真意,那句“终于能和你在一起了”不也是真情的吗?“为了洗脱欲望,他拼命跟黛做爱,要在温润的怀抱中,在充满默契的动作之间,在断续的肉体欢乐中暗示自己:这可是三年孤独与痛苦换来的爱情啊!曾多么遥不可及!他亲吻她全身,每一吻都向过去发出怀念,渐渐地,还是变质了。原来当初的渴求,已流到陌生姑娘的形象中去。”
“他曾经深爱着黛。她长相好看,引来些追求者。据他所知,周围就有四五个男人对她死心塌地,因而他无比骄傲地占有她的身体,用舌尖感受她肌肤的味道时,啊,这是某几个蠢家伙毕生不可触及的、临死前还因错失而感到不甘的幸福,它现在就卷缩在他的被窝里。”
酒吧外下起小雨,橱窗外尽是匆匆影子,人们披着雨衣或打伞,踩踏过深渊色的水,街道两头因雨丝而显得瘦落,草坪和高楼化作浓郁的黑暗。
“他果然时常遇见那个陌生姑娘。你想想,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我们跟一些人是亲戚关系;另一些归因于我们的运气,成为朋友;只有少数几个,仅仅因为巧合,却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种巧合,不是同校、同事、同一个兴趣团体的巧合,而是拼桌、队列前后、每天同一时间走在一条楼道的巧合!”他意识到陌生姑娘要走进他的生活,两人最接近时只有两指的距离,可她突然就离去,未等他暗下决心要“上前认识她”,或是后来好不容易咬紧牙关去搭讪,却几天也遇不上。随后的日子里,他在期待与懊悔之间钟摆,有次他开腔说了“你好”,声音太小而对方不察觉,可是一想到她倘若拒绝呢?只好打消欲念,看着她,她一无所知地低头转身去。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偷窥狂,刻意地凑到陌生姑娘身边,听她说话,留意她的肢体语言,不经意似的迎面走过,她一甩一甩的马尾像秋千,像摇曳的烛光,点燃他的爱欲,同时他又强烈反感,深知这隐隐追求的只是空想,万不可落实,因为他正处于一段完美的爱情之中,源于幻想的爱欲就让它毁于幻想好了。
“他根本做不到,‘毁于幻想’?只是无穷地更思念,更一厢情愿罢。”他面无表情地把头抬起,重重摔落桌面,很响。他笑:“他要学会刻意关心黛,连牵手和问候都不情愿地刻意。黛或许察觉到了,她开始以为是他的情绪病,她比平时更主动说情话,还尽可能讨他笑,他暗地有一股恶心,拼命压抑着。”
果敢地跟陌生姑娘搭话的早晨,他神志朦胧,还未清醒,趁着一股睡意,他单枪匹马闯进现实世界的无数可能中,杀死绝大多数可能,总之他做到了,而陌生姑娘也乐意,“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是吗?好呀。”她轻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