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抱在一起睡觉,我说,你不要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你看,我们这么快就在一起,你不顾一切地和我度过几个夜晚,万一被伤害了呢?心里说,绝对不要让这个女孩受伤害,她习惯把指甲上的皮弄得残损,所以每当摸着她的手指,我都很心疼。只是,这个诺言守不过一年。男人啊,如果挚爱的姑娘也奋不顾身地爱你,你得到的太容易,就厌倦了。叔本华说人在痛苦与无聊之间钟摆——我第一次领略到这种感悟,就因为女孩的钟情。
我们一起探访过天光墟。凌晨三点到五点,市内有几条街道会摆满地摊,卖旧书、旧邮票,天亮了便撤走,此即“天光墟”。那晚我们在医院的亭子等好几个小时,三点走了天光墟, 清晨坐早班车回学校,天冷,在公交站,她挨着我的肩膀睡了,像小猫一样,我抱着她,不敢轻易动作,忍不住吻她的脸,她的头发乱了,睡着的模样就像小孩子。车来了就叫醒她,她惺忪的眼神,我愿被截去五十年的命多看一次。
在一起时间长了,感情会淡。就好比清澈的河流从高山留下,经过大山丛林,夹带污泥石子,就变质了。
那年暑假,我们试过好几天不联系,偶尔谈一些读书的话题,我不愿续谈,她依然热情,只是咖啡放久了,发酸、变凉,再喝已不再是从前的味道。我曾想和她交换过去,交换我们待人处事、对待社会与国家的看法,甚至朋友间的小矛盾,我们的心思都如此雷同,我想,她的生活总有一些角落,是别人无法代替我的。后来,是我放弃了那些角落,以至于有一天夜里,她哭着说,我自己一个也可以过得很好。
恋爱不像围城么?外面的人想进来,里头的人想出去。
我就是那个想着欣以外的生活可能的人。以至于某段日子里,我需要她是因为性,因为缺少一个畅谈想法的人。我对那时的自己厌恶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成为了陪伴我身边的姑娘,仅仅陪伴而已。长时间的冷落,女孩提出了分手。
分分合合几次,我被复杂的情绪左右。在一起时,觉得欣离不开我,就鲁莽地把她晾在一边;分开了感到孤独,千百句话无处诉说,而欣是我诉说的树洞。写过几封信交给她,一封说我们做朋友是最好的状态,一封说她不是我最喜欢的人,只是最适合的人,一封说我离不开她,想起往昔的点滴,一封说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这些分合发生在三个月里,最开始,我有一种释然感,终于逃脱了围城。直到孤身一人在夜里散步,在图书馆写作望着窗外,走到欣常在的课室却不见她留在那里,有次她头痛,我说我要陪她去校医室,她坚决不要,我才慢慢意识到,真的失去欣了。我以为能霸道地占据欣的一些角落,后来才发现是自己被她迷醉了。在猎户座的星空下,我走着黑暗无人的街,我们生活在不到三平方千米的空间,但如果不是相约见面,可能相遇,仅限于那教学一号楼三楼的廊道。
寒假,那股爱意复苏,油上来,起初是不甘心而提出复合。不知哪天一大早醒来,突然想到欣不再陪我一起读书,她说她最崩溃的时候打给我,我却没接电话,从此发现不再需要我了;我还想到欣自己一个走在世界里,那里充满谎言,充满恐怖的陌生,她依旧孩子气,将要面对那么多变幻莫测的假象。那一刻,我很喜欢很喜欢她,不愿意她肚子疼了没人照顾,还想深夜了给她送一份手抓饼,最终这些可怕的思绪落在未来,那是我孤独的未来,那个我们来自同一小镇、分享过一百本书、交换生活点滴的姑娘,她说回不去了。
我迫切地狠抓过去,就好像要掉落一片深渊,什么也看见,满手伤痕。我告诉自己不要烦她,慢慢来,比较快,只是情不自禁,每天晚上拨去一通电话。欣礼貌性地接通,也聊过好几晚,后来她终于受不住鲁莽的行为,只回了一句,你别那么烦好吗。那一天起,我没有了她的任何消息,她回到自己的时空,依然喜欢《大河之舞》,晚上一个人看电影看书,备考,很少上网,就好像傻气的小鸟经常坐着发呆,她屏蔽我的任何求情。我深知,这就叫报应。
这段时日,我生活在白夜,成为一个幻想家。当初和欣在一起时,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正是那种信念使我以为活在这个世界能和别人相濡以沫。你知道,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认识另一个人,只能看到一面侧写,而欣,是唯一一个让我误以为找到灵魂的二分之一的姑娘,如今我却丧失了,我认为这要归咎于天气,最让人气馁的莫过于持久的晴空了,我白天睡觉,除了看书不作别事,甚至连思考也压制下去,我被光灿的空间和虚无的知识层层包围,只要透一丝缝隙,我就怕看到欣,看到我钟情的、未来的平常生活都寄托在一个杳无音信的姑娘那里。我白天睡觉,以前那个“三十岁便结束生命”的念头重又恢复,不是为爱而死,而是曾经觉得,四十岁圆滑,五十岁蛊惑,六十岁固执,人最好活在三十岁。
欣不再回我任何消息。在思念她的日子里,我想起自己把她当作性伴侣,当作倾诉的人,当作我面对孤独的木盾,照着镜子,我对他说,你真可怕。
昨晚,我依旧拨了一通电话,它响了半分钟,在这半分钟里,我似乎站在广场的中央,冷风刮得塑料袋飘起,有朋友经过,我们打了招呼,夹娃娃机面前聚拢一些男女,广告牌时灭时亮,我喝过一杯拿铁,兜里揣着一封信,等末班车也等姑娘。
还有天,寒假行将结束,我还期待能在学校遇到欣,能半路截着她,挽回,亲口对她说,我们重头来过吧。我想把笔帘交给她,回答她以前开玩笑的问题:如果在写作和她之间做抉择,我选她。以及,不是说好嫁我了能吞我的书吗,我会改好从前的毛病,甚至能用好多东西,用未来,用我自以为是使命的东西,换回和欣的平淡生活。
呐,如今我没有欣的消息,迟早有天,她会删除我任何联系方式,而我在压抑不住的愿望中绝望。我好想化身作夜晚,用一千只眼睛看着她入睡,我的眼睛有猎户座,有叁宿星,有启明星,我的眼睛可以不眨,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到来,为了看到她。我不是从前她旁边那个叫星的朋友,那时候她并不孤独,是孤独的我恰好遇到她,这让我的孤独冲淡一点,现在时间到了,我还该只身一人走完漫长的道路。每当结束一段恋爱,我就会用小方块组搭成故事,组搭这一篇故事时,我打开这瓶我们的酒,迷醉在短暂的年华里,过后……我念起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么,等我不想去见她了,才去见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