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一家面馆。
“咚咚锵!”
隔壁锣鼓声震耳欲聋,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李无涯皱着眉毛,在厅里来回踱步,崔老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不多时,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疾步进厅,他摘下斗笠,直截汇报道:
“朝廷颁布一项政策,名救济法。”
“今天中午,便印刷无数份通告传遍神都城,全部贴在告示栏最显眼的地方。
“全城沸腾,百姓欢天喜地如同过年一样。”
话罢,将手中折叠起来的公告递给李无涯。
李无涯神情略显疑惑,但接过看完之后,脸色陡变。
他感觉自己身体一寸寸发凉,像是寒冬赤身站在荒郊野外,缓缓打了个寒颤。
开创历史之举!
名载史册的一项仁政!
又是张巨蟒…为什么又是此獠!
你能不能去死啊,早点死啊,李无涯在心里愤怒的咆哮。
他感到深渊般的绝望。
其实三年前,他来过神都城,那时候大街泥泞不堪,官场上贪腐现象很严重,民间对老妖婆的酷吏政治颇有怨言。
而现在呢?
干干净净的大街,平坦的水泥路,官场上贪腐的蛀虫在屠刀下少了几成!
矗立在端门那雄伟壮观的天枢,代表着万邦臣服。
还有新成立的火器司,惠及万民的神皇犁……
种种变化——
无不彰显出大周的强盛。
是的,李无涯很不想承认,但他必须承认一点。
张巨蟒的确让天下变好了,至少也是朝着好方向发展。
对于他这个心存反意的李氏子孙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
想着想着,李无涯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蓬勃的怒火,忽然化为无边的恐惧。
崔老看完了,他表情僵硬,很艰难地说道:
“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民心,民心不能决定一切,但能确定气数。”
李无涯吐出一口浊气,连带着各种负面情绪一起吐出来,沉声道:
“此政策还是存在弊端,天下各州县未必有执行力度,所以我不认为会效果会达到朝廷预期。”
“你错了。”崔老摇摇头,微眯眸子:“听听外面的锣鼓声,才刚颁布政策,老妖婆就已经赢的民心。”
“民心不是一味代表着善良正义,百姓也是人,也有私欲,也是驱利的,得到他们的心,得琢磨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人都喜欢不劳而获,老妖婆和张巨蟒恰好满足了百姓这种心理。”
此话让李无涯目露悲伤,他凝视着崔老良久,语重心长地说:
“身体流着高祖的血脉,年轻时我野心勃勃,做梦都想诛尽李世民一脉,登上九五宝座;
然而生活就是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野心也一天天消失。”
感受着对方颓废的气息,崔老面罩寒霜,满腔的愤怒。
这厮骨子里就藏着软弱性、妥协性,受到丁点挫折就萌生放弃的念头。
“无涯。”崔老压制情绪,尽量用温和的口吻劝道:
“记住我们的既定策略,等老妖婆死后,才是我们的机会,张巨蟒权势滔天又如何?到时候只有陪葬这条路。”
李无涯喉咙翻滚,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
崔老审视着他片刻,侧头看向中年男子,“文宾,城门戒备是否森严?”
那个唤做文宾的儒生回禀道:“略有松懈,城内巡逻的绿袍也少了很多。”
“嗯。”崔老轻轻颔首,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幸好我们待的地方够隐蔽,等后天开城门,就直接离开。”
逃过一劫让李无涯长松口气,稍稍平静了情绪,他继续问:“还打听到什么消息?”
文宾略默,在脑子里整理重要信息,而后开口道:
“朝廷让权贵捐款、张巨蟒官复原职,重掌神皇司。”
顿了顿,他补充着说:“还有一件事,张巨蟒弹劾江南望族参与贩卖奴隶,几家官员皆被罢免,谏官顾华章更是遭流放之罪。”
“呵呵…”崔老嗤讽一声,幸灾乐祸道:“张巨蟒真是逮谁咬谁的疯狗,这次轮到江南望族倒霉了。”
东晋末衣冠南渡,南北望族开始存在矛盾,他博陵崔氏作为北地第一门阀,骨子里厌恶那些江南望族。
可李无涯眼神逐渐深沉起来。
他脑海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何不拉拢江南望族?
眼下自己势力受到重创,急需要援助。
江南望族盘踞在江南,远离中央政权,力量非常强,宗族内部还蓄养着众多奴隶。
最最关键的是,当初李世民背靠长孙氏等关陇贵族,他在位时,疯狂打压江南望族,江南势力削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如果自己亮出隐太子曾孙的身份,江南望族兴许会进行政治投资!
天不绝我李无涯!
“哈哈哈哈——”
安静的大厅,骤然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
李无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次真的要感谢张巨蟒,没有他,我还真会遗忘那股力量。”
“怎么了?”崔老皱眉,用疑惑着目光看着他。
李无涯慢慢收敛笑容:“我决定拉拢江南望族。”
嚯!
崔老一惊,反射性拒绝:“老夫以为不妥,此举实在是荒唐!”
“真的荒唐么?”李无涯看了他一眼,起身来回踱步,眉目间看不出任何情绪,冷冰冰道:
“你博陵崔氏都愿意投资我,那么多世家豪强押宝在我身上,为什么轮到江南望族,就不可以?”
崔老听到这话心中怒火陡升,怒而戟指:“你这是引狼入室!”
说完立刻察觉口气不对,遂放缓语调:“咱们虽然布局缜密,但容不得半点差错,且不说江南望族会不会答应,就算真愿意,那也是危险因素。”
“无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们输不起啊!”
李无涯太阳穴直跳,一直默念要忍要忍,可听到这句话着实是忍不住了,骤然转身吼道:
“崔应清,你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要不是我身子留着高祖血脉,你岂会多看我一眼?”
“你想牢牢掌控我,让我成为傀儡任凭摆布!”
“如果你有能力扭转乾坤,我甘愿做傀儡,可说来说去就是蛰伏,我受够了!”
大厅回荡着重重咆哮声,声音夹杂着愤怒以及丝丝委屈。
听到这番言论,崔应清眸中杀意凛然,他很好控制住情绪,淡声道:
“无涯误会老夫了,老夫只是劝诫,决定权还在无涯手上。”
纵然心里翻起滔天巨浪,甚至有一瞬间想斩杀眼前的狂徒!
可崔应清还是忍下来了。
他坚信一句话,善于隐忍的人,总有想不到的成功。
李无涯面色惨白,沙哑着嗓音道:“抱歉,我失态了。”
“没事。”
崔应物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温声道:
“你想拉拢哪个世家?”
李无涯表情逐渐僵硬,他冷视着崔应物。
就连旁边的文宾也听出了话外之音。
其实这话定下了底线。
只能拉拢一个家族!
如果拉拢江南所有世家,博陵崔氏就会遭到制衡。
李无涯神色难看至极,愤怒让他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再睁眼眸底变却得平静,反问道:
“崔老,你觉得哪家最合适?最有可能投资我?”
崔应物屈起指节,敲了敲桌沿,细细思量之后,压低了声音开口:
“顾华章,他是眼下最适合的人选。”
“哦?”李无涯疑惑了一声。
崔应物沉默片刻,逐条分析:“其一,他是吴郡顾氏的嫡脉,在家族地位颇高。”
“其二,流放三千里前途尽毁,定然怨恨老妖婆和张巨蟒。”
“其三,我们派刺客去路上救他,有了救命之恩……”
“等下。”李无涯截住话头,他小心谨慎道:“倘若此人不答应呢?”
崔应物凝视着厅内红漆圆柱,目光幽沉:“吴郡顾氏日薄西山,他们会愿意赌一把的。”
李无涯背负着手,陷入沉思。
良久。
他拂袖转身,整个人变得斗志昂然:“文宾,你去联系索命门刺客,在半路上截人。”
“是!”儒生应声道。
在崔应物看不到的角度,李无涯勾了勾唇角,绽放出得意的笑容。
只要能拉拢吴郡顾氏,有朝一日,肯定能拉拢所有的江南门阀!
到时候再将你博陵崔氏踢出去。
我李无涯绝不甘心被控制!
也绝不做傀儡!
……
翌日,天晴。
天津桥,人山人海,每个百姓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陛下真是一代仁君啊,还有散财童子,他老人家才是为民着想的好官。”
“可不是,朝廷免费出钱养着穷苦百姓,简直闻所未闻!”
“俺觉着啊,慈幼局这个机构最好,上次俺路过老槐树,看到篮子里的娃娃,捡起来都不知道给谁?”
“二驴子,你家不会养啊?”
“嘿嘿,俺家里都六个了,俺婆娘还要生,啥时候养娃有补贴,俺就去领养。”
“这个放心哩,迟早的事。”
“其实漏泽园最好,你们想想啊,万一子孙不孝,分了我们的家产不赡养,朝廷也会给一块墓,不至于我们成为游魂野鬼。”
“安济坊最好,残废之人本就可怜,如今终于有了居住之所。”
“对对对,有道理。”
嘈杂的议论声在天津桥响起,有的百姓甚至争得面红耳赤。
但他们心里都很开心。
每个人都有了盼头。
对日子的盼头。
在屋漏偏逢连阴雨的生活状态下,突然有了黎明的一道光芒,让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就算生活再贫苦,有了慈善机构,也增强了他们活下去的决心。
百姓不想看到——皇帝高高端坐金銮殿,下面臣子汇报哪里哪里出了祥瑞,皇帝心喜又一天国泰民安。
他们希望皇帝实施仁政,让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能真真切切沐浴皇恩。
如今,陛下做到了!
一些生活富裕的百姓,他们也发自内心的开心。
也许他们并不需要慈善机构的救济,但他们盼望朝廷实施更多仁政。
因为那预示着盛世降临的吉兆!
谁不奢望活在安安稳稳的盛世呢?
“不愧是散财童子,他真是好官啊,怪不得降临佛光在他老人家身上,那是善事做的太多了!”
一个百姓感慨而发。
散财童子张易之!
这个名字如刀刻斧凿一般铭刻至百姓的内心深处。
对其充满了敬畏、崇拜,钦佩以及感激!
一些穷苦百姓甚至在家里,为张易之立起了长生牌位,日夜参拜!
“铛!”
“铛!”
“铛!”
悠扬的羽葆鼓声响起,伴着筚篥金钲等礼乐声,从端门慢慢传来。
大驾卤簿先行,数百个禁军簇拥着玉辂,武则天一身黑金龙袍,头戴冠冕,望上去威仪万分。
满朝权贵随行在侧。
天津桥两旁密密麻麻,人山人海。
绵延不绝十几里。
场面,空前壮观!
当武则天在玉辂上看到这幅景象时,整个人也有刹那呆滞。
震撼的同时也露出阵阵欣慰之色。
这种万人拥戴的场面,不正是她所期待看到的么?
“子唯,看来救济法颇得民心啊。”武则天俯瞰着玉辂下的张易之。
张易之扬了扬眉,奉承道:“万人空巷,陛下真是千古难逢的仁君!”
“是吗?连你也这么认为?”武则天面露红光,几乎达到颅内**了。
张易之:“……”
满朝权贵表情僵硬,他们有些嫉妒,心里泛起了酸水。
因为这一切的荣誉只属于这对君臣!
百姓不会知道有多少官员参与建设慈善机构,不会知道政事堂耗费多少精力,更不会知道具体的救济法条例。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独独歌颂陛下和张巨蟒这对君臣。
骤然。
全场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
“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数十万百姓齐声呐喊,犹如山呼海啸,又似天崩地裂。
声音响彻云霄,威震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