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喜盯着他背影,略有些青灰的天色下,那人裸露的背上和小腿肚都有虬结交错的疤痕,再一个错眼,他前后几个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或多或少有深浅、形状不一的伤疤。
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历?崔喜心道。
越过眼前的人再往更远处看去,宽广的码头上此时还有不少人忙碌着,涌涌人声嘈杂。
码头上这些做力气活的,来路也复杂,从前是弄刀弄棒的人也很多,崔喜不再理会这几个粗鄙的搬运工。
天色再暗了些,码头上有火把星星点点亮起来,一辆马车无声停靠在匆忙的人群之外。
“崔爷,崔爷”,有人在背后轻拍他的肩膀。
崔喜转过头咧咧嘴,“田伯。”
被叫做田伯的人一副管家打扮,拉着崔喜向人群外走去。
逢单月的十五日,人在市舶司的田庆会托人用商船给张平送些孝敬的供奉。
从前都是张平亲自来取,今日他托崔喜前来,就只能让田庆留在京都宅子里的人取了转交崔喜,因为商船上的人只认识张平和田庆的人。
马车的一角帘子被掀开,借着远远近近的火光能看到内里铺设的松软厚实的锦缎软垫,缎面的料子看起来价格不菲。
崔喜面色不变又看向从车里款款走出来的女子,是旧识,却又与记忆里的旧识完全不同。
这是宫里一位太妃身旁的低阶宫女,名为小风筝,田庆外放市舶司之后与她结了对食,并在京中置办了宅子,买了些下人。
“久不见嫂嫂了。”崔喜向站在身前的小风筝笑笑。
她眉眼身形长开了不少,比从前丰腴了些。
最重要的不同在于,头上虽是梳着寻常宫女的髻子,却前前后后插了一对金步摇,一支赤金嵌翠宝的挑心簪在额上煜煜生光。
紫貂绒斗篷裹在她娇小身躯上像一座山,手脚一抬一动之间隐隐可见她内里还穿着的低等宫女服,鞋子上也缀了一圈珠子。
想来是出宫之后特地加上的一身行头,崔喜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头顶髻子上,那里埋着的四五颗滚圆的海云珠。
海云珠。
连如此少见的上用之物都敢明目张胆拿出四五颗之多埋在发髻上。
崔喜挪开目光,低垂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子和袍摆,纵然已是京都上好的衣料和鞋面,自己也只有这一件,特为了出宫穿的。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
恍惚想起来白日里到福宁宫时,太皇太后头上插着赤金挑心簪,正中嵌了一颗海云珠。
看来这位田庆师兄几年里发了大财了,太皇太后特地镶在簪子上的,他的对食随意就在头发里埋了那么多颗。
小风筝从管家手里接过一个檀香木盒,看向低着头的崔喜时笑得分外雍容。
这是她有意观察宫中主子娘娘们学来的,为下人颁发恩赏时神色尤是如此。
“小喜子,你拿好了。”她欢快道。
崔喜低头接过木盒,不过两个拳头大的盒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小风筝见他已感受到木盒的重量,眼中的笑意更深,自左手上戴着的五个戒指中褪下一个递到崔喜面前。
“这是嫂嫂给你的。”她道。
他这些时间常替皇帝办差事捞了不少赏赐,一枚小小戒指还并不放在眼里,更何况,那些大人物们给的时候生怕扰了你,生怕被他人看到,都是十分知趣自然地在接触时放入掌心或就势滑入袖中。
眼前这位却恰恰相反,唯恐别人看不到这样的赏赐,唯恐别人不知是她的施舍。
崔喜欣喜如狂地接过了戒指,抬头望着小风筝宝光摇曳下的面孔,笑得双目闪闪亮。
“嫂嫂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富贵貌美,可见你跟师兄都是有大福大运的。”
噗嗤,小风筝掩口莞尔,手指上的戒指和手腕上的镯子比笑着的眼睛还要亮。
她哎呦一声娇嗔道:
“这一张巧嘴真甜。”
也不及崔喜再说什么,便摆摆手道:
“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忙,你且回去吧。”
又看了眼他怀里的木盒,“给师父的东西当心些,别丢了啊。”
说罢斗篷一转,整个人仿佛裹着一阵风,大步流星向码头上停靠着的船上走去。
崔喜的马车停在码头入口,他小跑几步赶过去,上了车里时额头后背都出了汗。
饶是知道了东西的分量,他打开那木盒时,仍然吸了口凉气。
那是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座三层阁楼,纯金做墙,青玉为顶,门窗上镶着红蓝二色的宝石。
黄金和宝石上流转的光泽让他觉得分外刺眼,透过这层光,他看间自己的鞋子和袍摆,平庸且寒酸。
啪地一声,崔喜将木盒盖重重合上。
方才他的马车停靠的地方,此时还静静停着另一辆青呢蓬的马车。
车帘挑起一角,顺天府尹陆祥的脸出现了,他望着远去的马车有些讶异。
“沈大人,那是皇上身边那个姓崔的内监吧。”
沈迟的咳嗽声从车篷里传出来。
“且不理他,咱们只等老刀他们探查清楚那船里的情形再说。”